殘火未盡，餘煙袅袅，長信宮外的空氣中依舊彌漫着濃烈的焦糊味和嗆人的煙塵，混雜着深秋清晨特有的濕冷寒意，刮在人臉上，如同刀割一般。

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大火，雖然在禁軍和宮人們的奮力撲救下，火勢已漸漸得到控制，但原本雅緻清幽的宮苑，此刻已是一片狼藉，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以及那些被水浸透、散落在地上的殘破器物，無一不昭示着方才那場災難的慘烈。

而皇帝李劼的突然駕臨，則像是一塊投入滾油的冰塊，瞬間讓這本就混亂不堪的場面，爆發出更加令人窒息的緊張與壓抑。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随着内侍總管那尖細悠長的唱喏聲，在場所有尚能站立的宮人、禁軍，包括剛剛攙扶着太後、驚魂未定的賢妃張濡晗，都紛紛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一時間，烏壓壓的人群匍匐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整個長信宮外，除了風吹過殘垣斷壁發出的嗚咽聲，以及遠處隐約傳來的、救火時器物碰撞的零星聲響，便隻剩下那明黃色龍辇靠近時，車輪碾過地面發出的沉悶聲響，以及——無數顆因為恐懼和緊張而劇烈跳動的心髒。

逯染在蒼狼和沈默的攙扶下，勉強支撐着身體，也想随着衆人一同跪下行禮。然而，背上那鑽心刺骨的劇痛，以及因為失血過多而帶來的陣陣眩暈，讓她根本無法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她隻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身體一軟，便要向前栽倒。

“大人！”蒼狼和沈默連忙死死架住她，才沒有讓她當場出醜。

而就在此時，那頂由十六名内侍擡着的、氣派非凡的明黃色龍辇，已經穩穩地停在了不遠處。珠簾晃動，一道身着明黃色常服、面容俊朗卻帶着幾分陰沉之色的身影，從辇中緩步走了下來。

正是當今大涼天子——李劼。

他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匍匐在地的宮人身上過多停留，而是徑直掃向了被衆人簇擁在中央的太後長孫洺漾，以及那個渾身浴血、狼狽不堪，卻依舊被兩名親兵死死護在身後的張濡晟。

當看到長孫洺漾那蒼白如紙、沾染着煙灰的面容，以及她身上那件被血迹浸染的素白寝衣時，李劼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擔憂，有驚疑，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陰鸷與審視。

而當他的目光轉向幾乎已經失去意識、全靠親兵支撐的逯染時，那份陰鸷與審視便更加濃重了幾分。他看着張濡晟那張被煙熏火燎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看着他嘴角殘留的血迹，以及他背後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眼神變幻不定，讓人根本無法揣測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

“母後受驚了，”李劼走到長孫洺漾面前，聲音中帶着一絲刻意壓低的“關切”，卻聽不出多少真情實意，“是兒子疏忽，竟讓宵小之輩在宮中如此猖獗，險些釀成大禍。母後鳳體可有大礙？”

長孫洺漾在張濡晗和莫諰姑姑的攙扶下，勉強站穩了身體。她看着眼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涼與警惕。她知道，李劼此刻的“關切”，不過是惺惺作态，他真正關心的，恐怕是這場大火背後所隐藏的政治意圖，以及那個舍命救了她的張濡晟，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會如此“忠勇”。

“勞皇兒挂心了。”長孫洺漾的聲音依舊虛弱沙啞，卻帶着太後應有的威儀，“哀家隻是受了些驚吓，并無大礙。倒是……張副都指揮，為救哀家，身受重傷，還望皇兒……能好生撫恤，莫要寒了忠臣之心。”

她巧妙地将話題引向了逯染，既是表達了對“救命恩人”的感激，也是在試探李劼的态度。

李劼聞言，目光再次轉向那搖搖欲墜的逯染，眼神中閃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他緩緩踱到逯染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這個渾身是血、狼狽不堪的年輕将領，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張濡晟，你……很好。”

僅僅三個字，卻仿佛帶着千鈞之力，壓得逯染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她能感覺到，李劼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正如同毒蛇般審視着自己，似乎要将她從裡到外看個通透。

“為……為陛下……為太後娘娘……盡忠……乃是……臣之本分……”逯染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說道，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她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一絲異樣，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她必須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忠心耿耿的臣子。

“忠心可嘉。”李劼點了點頭，語氣依舊平淡，“隻是……這宮中防務，看來還需大力整頓啊。竟能讓刺客潛入太後寝宮縱火，侍衛親軍司……責無旁貸！”

這句話，分明就是問罪之言！

站在逯染身後的蒼狼和沈默聞言，臉色皆是一變，心中暗道不好！陛下這是要借題發揮，問罪侍衛親軍司，甚至……是針對張副都指揮大人！

然而，就在這劍拔弩張的緊張時刻，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從人群外圍傳來：“陛下聖明！宮禁疏漏，臣身為骁武大将軍，亦有督察不力之責，願領聖上責罰！隻是當務之急，乃是救治安危，查明火災真相，嚴懲縱火元兇！還請陛下恩準，容臣先行處理善後事宜，再行請罪！”

話音未落，隻見身着朝服、風塵仆仆的骁武大将軍張錦，在幾名親兵的護衛下，龍行虎步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顯然是接到了太後的懿旨，以最快的速度趕入宮中，正好撞上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幕！

張錦的出現，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了一顆巨石，瞬間改變了現場的力場。他先是對着李劼躬身行禮，随即目光如電般掃過火場，最後落在了渾身是傷、搖搖欲墜的逯染身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痛惜和……一絲隻有兩人才能意會的安心。

李劼看着突然出現的張錦，眉頭再次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他知道，有張錦在，想要輕易動張濡晟或是借機打壓張家，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張愛卿來得正好。”李劼的語氣依舊平淡，但眼神深處卻多了幾分忌憚，“長信宮失火，母後受驚，張濡晟為救母後亦身受重傷。此事，你怎麼看？”

他将問題抛給了張錦，顯然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張錦面不改色，沉聲道：“回陛下，臣以為，此事蹊跷！長信宮守衛森嚴，豈容宵小輕易潛入縱火？這背後，必然隐藏着天大陰謀！臣懇請陛下下旨，準許臣與銮察司共同徹查此事，務必将幕後黑手繩之以法，以慰太後娘娘，以安宮闱！”

他這番話，既表明了徹查的決心，又巧妙地将自己也納入了調查的主導權之中，避免了被鴉羽衛一家獨大的局面。

李劼深深地看了張錦一眼，似乎在權衡着什麼。片刻之後，他才緩緩點頭：“準奏。此事，便由張愛卿與銮察司指揮使共同負責，務必盡快查明真相，給朕，也給太後一個交代。”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轉向幾乎已經失去意識的逯染，語氣中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至于張濡晟……忠勇可嘉，但傷勢沉重，即刻送回張府好生醫治。在傷勢痊愈之前，不必再入宮當值了。”

這句話，表面上是體恤，實則……卻帶着幾分“軟禁”和“削權”的意味！讓“張濡晟”離開禁軍指揮崗位，無疑是想趁機削弱張家在禁軍中的影響力！

張錦聞言，眼神一凜，剛想開口争取，卻被逯染用極其微弱的力氣，輕輕拉了一下衣袖。

逯染此刻雖然意識模糊，但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卻讓她明白，李劼的這個決定，對她而言，或許……并非壞事！

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無法繼續支撐，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來處理背上的傷口，絕不能讓宮中的禦醫診脈！回張府，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而且，暫時離開這個漩渦中心，也能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對策，暗中布局。

“臣……遵旨……謝陛下……隆恩……”逯染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斷斷續續地說完這句話，便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阿晟！”張錦和張濡晗同時驚呼出聲。

現場再次陷入一片混亂。

李劼看着昏迷不醒的逯染，眼神複雜難明。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對着身旁的内侍總管冷冷吩咐道：“好生照料太後。火災之事，嚴密封鎖消息，若有走漏，嚴懲不貸！”

“遵旨！”

随即，他便在一衆内侍和鴉羽衛的簇擁下，轉身離開了這片狼藉之地。隻是在他轉身的那一刻，無人察覺到，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其詭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