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緩緩浸透沄華縣的街巷,謝酬坐在街邊棚下的木凳上,忽覺一陣寒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擡手抹了抹額頭沁出的薄汗,看着天邊漸漸西沉的夕陽,暖橙色的餘晖灑在他略顯疲憊的臉上。
丁文樂呵呵的站在一旁幫着又是捏肩又是錘背“大人,可是着涼了?近日風大可了不得。”
謝酬擺擺手歎了口氣,看來名氣大有時也成了負擔,有人能在屋内悠閑飲茶,自己卻要頂着寒風在外奔波。他向兩旁斜睨,隻見陌涯持劍而立,身姿敏捷利落;不遠處同來的幾個衙役正有說有笑,精神抖擻。謝酬捶了捶酸痛的雙腿,感慨道:“唉,歲月不饒人,老了啊。”
丁文耳朵尖,急忙抓住謝酬的官袍反駁:“才沒有呢!大人一點都不老,正年輕着呢!”
謝酬拍了拍丁文的手背,笑着說:“不老,不老。本官還想着看着你和素明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順遂,大理寺裡,本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二人。素明年紀輕輕,卻比本官還古闆,眼裡隻有案子和公務,成天闆着個臉,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心儀的姑娘,你這孩子又太實誠,一點戒備心都沒有,出門在外,容易遭人算計啊。”
謝酬靜靜地望着天色,又坐了一會兒,才吩咐道:“傻小子,扶我一把,跟他們說一聲,咱們該回去了。”
丁文應了一聲“哎”,趕忙扶起謝酬,又沖着衙役們喊了一聲,便快步跟上謝酬的步伐。
夜幕降臨,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灑滿院落,近日天氣雖好,可寒風凜冽,刮在身上如刀割般刺骨。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仿佛不懼寒冷,身着單衣,手提兩壺酒,出了院門,徑直躍上别人家的屋頂,在那裡獨自吹風。
葉殇剛回到簡陋的偏院,就看到了屋頂上的陌生男人。那人半束烏發,正舉着酒壺仰頭暢飲。他的相貌不算俊美,一字眉,三角鼻,唇色暗淡,可渾身卻散發着一種灑脫不羁的氣質。
看到這人的瞬間,葉殇心中猛地一顫,三年前院牆頂上的那抹身影,瞬間在他腦海中浮現。再仔細端詳,他心中竟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如果餘苑平安長大,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
葉殇抿了抿唇,施展輕功飛身上了屋頂,在男人身旁坐下。他伸手拿過另一壺酒,仰頭灌下,一口氣幾乎喝掉了半壺,然後皺着眉頭問道:“你穿着單衣,在我屋頂上吹冷風、喝涼酒,怎的打算把自己凍死在我這兒?”
顧卿顔輕嗤一聲,語氣淡淡的:“好歹相識一場,要是我死了,你可得記得給我上上墳、燒點紙錢。”
葉殇指尖摩挲着酒壺邊緣,臉上看不出悲喜:“怎麼,我難道是閻王轉世?一個個都非要讓我收屍?”
顧卿顔手肘撐在瓦片上,整個人幾乎躺了下去。此刻,他自己也說不清心中是何種滋味。後悔?不甘?還是痛快?
這麼久過去了,即便報了仇又能怎樣?不過是世上少了幾個人,還連累許多無辜的生命消逝。或許,他是有些後悔的吧。可若重來一次,他知道自己還是會這麼做。
現在的他隻覺得滿心麻木,如同行屍走肉般不負任何情感唯有這刺骨的寒意,能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活着。
他怔愣了片刻,回過神來,聲音低沉地問道:“長卿,日後你有什麼打算?”
葉殇捧着酒壺,望向青姑街的方向。可惜屋子位置太偏,若能再高些,或許就能看到點點燈火。可現在,他隻能看到一片枯敗的院落,“遊山玩水、浪迹江湖,何處江山不自由。
顧卿顔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撒謊。”
明明很小的一聲,卻好似順着風吹進了葉殇耳中,察覺到葉殇的目光,顧卿顔輕笑一聲:“你插手這件事,又故意接近大理寺卿,分明是想借謝酬之手進入朝堂。”
葉殇半斂眼,淡聲說:“那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不該回去嗎?"
顧卿顔稍稍搖頭:“不,我隻是怕你....."
"怕我什麼?"
“沒什麼。”顧卿顔心中默默想着,我隻是怕你會變得和我這般....不堪 。
“你後悔了。”
“沒有。”
葉殇閉上眼睛,輕聲問道:“為何不走?”
為何不走?這個問題他問過一次,卻沒有得到答案。
顧卿顔眸光深邃,眼中隐含笑意:“若我現在是畫堂春,大可躲得無影無蹤。可我現在是餘苑,就像你現在是葉殇,葉長卿可以放我走,但葉殇不能,不是嗎?”
葉殇沒有說話,别過臉不再看他。冰涼的酒壺透過掌心,寒意滲入骨髓。葉殇緩緩運起内力,想要将酒壺焐熱。這時,耳邊傳來顧卿顔低沉的聲音:“長卿,你何時離開的樾州?”顧卿顔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
“年後一日。”
顧卿顔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可是阿問讓你那日啟程的?”
葉殇輕輕“嗯”了一聲:“那日一早便收到他的傳信……”
葉殇突然想到什麼,神色瞬間凝重起來:“是他讓你在春節那日縱火的?
“不是,尋娘這個身份是他幫我僞造的。”顧卿顔苦笑道,“他何苦如此……”
何苦如此?
仔細一想,這一切巧合得太過蹊跷。為什麼葉殇會恰好遇到這起案件?為什麼大理寺會在那個時刻出現?這看似偶然的背後,實則是精心的布局。不是葉殇解開了沄華縣的怪謠,而是隻有葉殇能解。謝酬的出現,既是葉殇的機會,若葉殇有意幫畫堂春開脫,也能救他一命;若葉殇選擇公布真相,便能通過大理寺卿的舉薦進入朝堂,省去諸多麻煩。
明明這是對各方都有利的局面,可為什麼,葉殇心中還是會有些……生氣?
呵,論起謀算,誰又能比得上天下第一公子呢?不愧是曉天下事的公子令榜首,最懂得抓住人的弱點。隻需動動口舌,便能直擊要害。這樣的人……實在太可怕了。
風越刮越大,吹得頭發撲在臉上,葉殇連眼睛都睜不開。顧卿顔從懷中摸出一塊玉牌,玉牌古樸雅緻,與葉殇那塊相比,顔色稍暗,正面刻着“蘭隐”二字,背面是一株蘭花紋樣,還墜着一條三青色的流蘇。
顧卿顔用指腹摩挲着玉牌,感受着上面的雕紋,手指微微發抖。過了許久,他聲音暗啞地喚了聲:“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