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上大學,去學校報到的那天,烈日炎炎,熱風拂面,他拎着大包小包和爸媽走在校園的大道上,旁邊是和他一起入學的江寄。
教學樓前主道上擺放的黃色傘棚,一字排列開的新生招待處,穿着綠色馬甲的大學生志願者,日光底下曬得臉色發紅的男孩們。
那個陽光帥氣、英俊潇灑的男孩,他和新生交流時,臉上由内而外洋溢着清爽明淨的笑容,似一股清涼的薄荷油夾雜在夏日酷熱的風中,擊散了周聿心裡難以忍耐的煩躁。
他眼前一亮,一把提起行李箱就蹦到了孟滄舟的跟前:“你好,學長!我叫周聿!”
正在喝水的孟滄舟被他吓了一跳,差點兒把水噴出來:“你......你好。”
在另一處辦理報到的江寄瞥見拉着孟滄舟不松手的周聿,立馬将人扯到自己身邊。
“幹嘛呢?”江寄沒好氣地瞪了孟滄舟一眼,将周聿手裡的通知書交給了面前的老師。
老師無語地看着江寄,又把通知書退給他:“抱歉,這位同學不是我們系的,得去他們系辦理入學。”
江寄隻能眼睜睜地目送孟滄舟帶着周聿去他們系的報到處。
孟滄舟明媚的笑容,周聿泛紅的臉頰,并肩齊行的這兩人,以及一路上的有說有笑,都深深刺痛了江寄的眼。
這個夏天注定是不平凡的夏天,江寄以為周聿和孟滄舟的交集會就此結束,可事實證明,這隻是一個對他而言不太美好的開局而已。
後來孟滄舟的身影随着周聿加入BOOM樂隊之後,在周聿心中留下了一層又一層難以磨滅的印記,而江寄至此以後開始了無望的守候,再也沒有找回他熟悉的那個周聿。
始于孟滄舟,終于孟滄舟,冥冥之中棋局即将終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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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來時一樣,周聿和程言走的時候依舊招了輛三輪車。不同的是,他們來時好奇又有點期待的心情已被怅惘酸楚所替代。
誰都沒有料到,孟滄舟的母親去年早已離世。按照他大伯的說辭,他母親獨自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孟滄舟長大,怕孟滄舟受到别欺負負,她一個人硬扛着一家之主的責任,忍受着街坊鄰居的指指點點,至死都沒有再嫁。
本以為孟滄舟在大城市找了工作,紮根落戶,他母親也能跟着享清福,孟滄舟卻犯了經濟罪入了獄。其他同年齡的婦女早已退休,坐享兒女之福的時候,她隻能到處找着臨工幹,想多攢點兒錢為出獄後的孟滄舟留條後路。
這使她病痛累累的身體更加不堪重負,倒在了幫澡堂客人搓澡的澡堂子裡。
熱氣騰騰的澡堂,暗黃氤氲的燈光,嘈雜紛亂的呼喊,年老滄桑的守寡女人嘗盡了半生的世态炎涼,臨死前惦念的唯有還在服刑期内的兒子。
求求你們,不要告訴我兒子......求求你們,不要告訴他......
人人都試圖撕裂黑暗的帷幕,解除捆綁着的束縛,卻又無助地被漆黑吞噬,虛無的夢境與現實,留給孟滄舟的隻剩下無盡的愧疚與忏悔。
後悔嗎?
冰冷的鐵欄杆隔開了周聿和對面的人,他靜靜地望着孟滄舟,真的想不顧一切地問他一句。
你後悔嗎?
程言拿起面前的電話交到周聿的手中,那頭的孟滄舟也拿起電話等待着他開口。
“喂?”
“喂?”
明明兩個人就面對面坐着,視線觸及之處就是對方的身影,他們還和異地一般以正常的通話流程開始了第一句。
然後就是漫長的沉默。
程言忍不住催促:“趕緊說吧,有時間限制的。”
周聿眨了眨眼睛,硬生生咽下心頭湧起的酸澀。
孟滄舟也就比他大了一歲,現在卻衰老的如同四十歲的男人,眉眼凹陷,瘦骨嶙峋,藍白條的囚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似乎一碰就倒。
那個眼底有光,肩背着貝斯,在舞台上和他酣暢淋漓地演出,瘋狂對彈的男孩終歸是不見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嗎?”周聿率先出聲。
孟滄舟遲疑地點點頭,對面清澈的目光像是千斤重的巨石壓得他低下了腦袋,不敢直視。
“你看着我!”周聿突然加大了嗓音,銳利的眼神牢牢鎖住了孟滄舟,“我弟弟......是不是......”
他咬着牙,脖子上青筋爆出,沒有握着電話的手死死摳着桌面,指節都發了白。
探監電話都會被監管人員監聽,周聿到底有所顧慮,沒有将關鍵話語全部問出口。
他居高臨下地盯着孟滄舟的發頂,濃密的頭發裡面已然白了一大半。
周聿的眼眶漸漸濕潤,質問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你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孟滄舟再也無法面對他,痛苦地埋下腦袋,壓抑的哭聲從他一聳一聳的肩膀處傳來。
當陽光消失,黑暗的裂痕終将出現,也将周聿一并吞沒,在觸不到光的囚牢裡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淩遲。
他頹然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控制着怒氣繼續追問:“到底是誰?”
孟滄舟像是負重前行,再也承受不住的罪人,哆嗦着手指摸上了隔在兩人中間的玻璃,一筆一劃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字。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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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聿過往的二十幾年中,他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偏執,頑固,歇斯底裡。他仍記得自己從半山别墅逃離的那夜,林津年将他壓在吉普車的後座上抵死纏綿。
周聿本以為自己已經逃離了那個惡魔,卻沒料到兜兜轉轉,他又得主動回到他的身邊。
“好的,我知道了。”他斂下眼皮,将電話放了回去。
面前的玻璃被孟滄舟拍打着,周聿又疑惑地拿起電話。
“你能不能?”
孟滄舟哀求地看着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
“什麼?”
這次輪到周聿避開孟滄舟的眼神,他手裡無意識地揪着電話線,神情有些不耐煩。
他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這裡和孟滄舟講話,已經是給足了他耐心。
孟滄舟手撐着桌子,往前探着身體,鼻尖快要貼上兩人之間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