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兒,你該明白,李嗣源鏟除不良人是因立場不同,政敵之争古來如此。至于太原,古往今來,屠城的事還少嗎,始皇太宗皆有此行,可後世對其評價,也褒大于貶。”
“他日後若能以雷霆手段換來天下太平,兢兢業業給百姓帶來安康,那我又為何要與他對着幹。”
“凡兒,你要給我一個我必須推翻他的理由。”
張子凡沉默,片刻開口說:
“無論是為了葉家,還是天下,您都不會坐視不理。其一,李嗣源有為帝之能,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一旦有喘息的機會,必會将燕雲納入掌心,姑姑放心得下葉家軍嗎?願意将百年基業拱手相讓嗎?其二,他視百姓為棋子,這次是太原,下一次,就是其他城池與十六州的百姓。既然如此,不如換一個人來當皇帝。有了更好的人選,也不一定非他不可。”
葉則清一邊聽他說着,一邊繞過屏風,那後面有一盤棋局。
“那換誰好呢,李星雲?他沒有稱帝之心,就算有,也未必比李嗣源做得好。至于其他諸侯,誰能保證他們一定能管好天下。”
葉則清在棋盤一邊坐下,朝他做個手勢,讓他坐另一邊。
“這盤殘局我下了許久,焦灼不下。凡兒聰慧,不知道可有什麼好法子,破了這局。”
“來之前我與李兄也下了一盤棋,是和棋。”張子凡拿出一顆白子,落在棋盤上,把整個局面攪亂。
葉則清用手指輕輕敲打桌面,似乎在思考下一步的最佳走法。
“一個天道,一個霸道,也能和棋嗎?”
“當然,天道霸道不過是手段,隻要目的一樣,用什麼手段并不重要。既然姑姑覺得李嗣源名正言順,已得天下民心,那便讓他一直坐在那個椅子上。隻是名号是他,可坐在位子上的那人,卻不一定是他。”
“你的意思是……”
“姑姑以為,小侄如何。”
她和張子凡下得有來有回,他借着棋局順勢把計劃全盤托出。
葉則清微勾唇角,不禁感歎他們的巧思。
“這種法子你們也能想出來。可話又說回來,你管天師府确實不錯,但天師府與州府不同,怎麼能确定你一定比李嗣源做的好。”
“如果真的不如他,那就請姑姑……”
張子凡把一把匕首放在棋盤邊。
“清君側。”
葉則清把匕首推回去,“我沒那麼霸道,你能取代李嗣源,是你的本事。無論做的好與不好,都與我沒有多大關系。”
“不,姑姑明白,如果姑姑不同意,我們的法子便行不通。”
隻要她在燕雲一日,漠北就别想越過她攻打岐國。隻有她名正言順消失一段日子,才能把戲接着唱下去。
所以,葉則清不僅要去太原,還要被李嗣源留下,這樣葉家軍才能“群龍無首”,漠北才會放心攻打岐國。
最後這盤棋,仍然是和棋。
“此事關系重大,你先回去吧,我要考慮幾天。”
張子凡行禮,“那小侄靜候姑姑消息。”
他目光稍移,瞥見葉則清旁邊的佩劍。
“姑姑的靜行比以往擦得更亮,我知道你也放心不下太原。姑姑說不願摻和中原之事,可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這天下萬民。”
葉則清握着劍柄,抽出一截劍身,碎光閃爍在她臉上半明半暗。
“無論你今天來不來,我都是要去一趟的。但是我自信,李嗣源困不住我。”
而燕雲這邊,也不會讓漠北有機可乘。
她早就明白,主帥固然重要,但若失去主帥便一蹶不振,那當真是緻命的弱點。從很久以前,她就加強部署,哪怕她離開,葉家軍也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内應對外敵。
但張子凡說了這麼多,說不定她的計劃真的會因此而改變。
她有段時間沒來先祖這裡了,先祖最近喜歡作畫,每次都在畫一個無臉女子。
“先祖又在畫老祖母了。”
“再不畫她就要惱了。”老祖語氣熟稔,好似她還在身邊。
“我看你好像有煩心事,說說?”
葉則清在他面前盤腿坐下,等老祖畫完最後一筆,才開口:
“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好像不論哪一步都是錯的。”
“葉家祖訓有雲,後代子孫不得過度插手中原之事。如今我守好燕雲,隔岸觀火才是對的。可我也明白,李嗣源太過偏激,行為處事非明君所為。可我若插手,與當年的袁天罡又有什麼分别。我最讨厭他的獨斷,難道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嗎?就算我縱他們殺了李嗣源,以後的局面就一定會比現在好嗎?走錯一步,我就是岐國的罪人,甚至是天下的罪人。”
“世間萬物,豈止黑白兩色,你不是早就明白了?我問你,若讓你摒棄所有立場,你認為袁天罡是個怎樣的人。”
“乃當世奇才,而且是李唐忠臣,李家有他是幸事,但對諸侯來說,未必如此。所以,我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明白他在這個身份下已經将所有事情做到極緻。可是我無法不恨,甚至會遷怒所有不良人。”
檀州總舵她并沒有帶兵剿滅,因為她也在理智和感性之間左右搖擺。
所以不聞,不問,是她選的折中方法。
老祖開口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無論是人,還是事,總會有人喜歡,有人厭惡。既然無法周全所有人,那就隻做自己堅持的事。清兒,若能救下所有人固然是好,但若不能,舍小保大也未嘗不可。你已經盡力,救不了也不必徒增心中魔障,隻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順應天意,乃是人常。你隻需要在自己的範圍内做的最好,剩下的,就不是你能做的。”
老祖撫平畫上每一絲褶皺。
“你可知我為何不畫你祖母的臉,曾經我也想把她的一颦一笑都畫出來,一絲不差。可我後來發現,越是如此,越有偏差,這隻是我的執念。如今我不再執着如此,她不在紙上,卻在我心中。你也是,一遍遍告訴自己葉家的職責,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把自己圉于一方天地,不肯行差踏錯一步,可是如果人的一生中沒有錯過幾次,又怎麼叫人生。”
“當年我立下祖訓,是防止一些不知輕重的後輩頭腦不清,挾勢弄權,最後倒把燕雲作沒了。可如今是亂世,這些規矩有沒有都不重要了,有什麼想法就去做吧。”
“罪人和聖人,原本就隻有一線之隔。袁天罡明白這點,甘願承擔一切怨恨,成為天下罪人。孩子,若你有承擔一切的勇氣,罪人聖人又有何妨。”
她不假思索道:“我不懼成為罪人,我隻怕自己一念之間,讓百姓深陷水深火熱。”
“再壞還能比現在的情況更壞嗎,越是亂世越要有壯士斷腕的勇氣。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而不為,才是最大的錯。”
葉則清沉默良久,再擡眸時,目光已是一片沉靜。
她退後一步,行了個大禮。
“是我思慮太多,老祖,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