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2018年春節,孟安市大街小巷張燈結彩。
家家戶戶的陽台上,頂上挂着臘味熏肉,底下囤着煙酒飲料、花生瓜子等年貨,等候走門串戶的親友到來。
徐歲安家也是如此。
大年初一晚上,窗外煙花絢爛,流光溢彩,不斷點亮夜空。
徐歲安坐在背對窗戶的書桌前,耳朵裡塞着一副有線耳機,正在播放的古典鋼琴曲時不時會漏音出來。
他手裡的筆懸在數學高考模拟卷的最後一道大題上,挂着兩片烏青的眼睛眨也不眨。
過了會兒,筆尖落在答題卡上,“沙沙”寫下答案,一氣呵成。
他的母親沈可在廚房熱好除夕夜剩下的幾道肉菜,又拍了根黃瓜裝盤,準備盛飯前喊了他一聲。
“歲安,别做了,出來吃飯。”
“知道了。”
徐歲安扯掉耳機,面無表情地合上卷子,起身出門。
沈可打開電飯煲的蓋子,歪頭瞅瞅玄關,邊盛飯邊抱怨:“你爸怎麼還不回來?”
話音剛落,玄關燈亮起,門“咔哒”一聲開了。
徐歲安的父親徐宏亮提着六寸大的水果蛋糕走了進來。
“這大過年的,買個蛋糕真不容易啊,幸虧我提前訂了,要不然就排不到了。”他語氣輕快。
沈可盛好最後一碗米飯,放到自己面前坐下,瞟一眼徐宏亮放在桌邊的蛋糕,沒搭話,拿起筷子自顧自地吃飯。
徐歲安和徐宏亮對視一眼,牽起嘴角,小聲說了句:“謝謝爸。”
“行了,都趕緊坐下吃飯吧。”沈可嚼着黃瓜說。
父子倆并排落座,吃了半晌,徐宏亮扭頭對徐歲安說:“兒子,等你今年高考完了,爸爸帶你去海邊玩去。”
徐歲安點頭,笑起來右臉露出那枚酒窩:“好,咱們一家三口都去。”
“去什麼海邊啊?他逯姨早就帶我們去過了,還去。”
沈可滿嘴嫌棄,讓徐歲安的那枚酒窩慢慢消失了。
徐宏亮看她一眼,夾塊黢黑的臘腸就着米飯猛送一口,喪氣道:“我還沒和兒子一起去過呢。”
沈可拿筷子指着蛋糕,擡頭看向他:“是動物奶油的嗎?”
徐宏亮咽了咽,突然有些不自信:“是啊,不是你交代的嗎?”
“哦。”
沈可扒拉下卷卷曲曲的劉海,垂下眼簾,繼續吃飯。
剛吃兩口,又唧哝起來:“也不說買個大一點的,樣式也難看得要死。”
徐歲安看一眼拉下臉來的徐宏亮,忙說:“媽,咱家就三個人,再大也吃不了。”
沈可撇嘴,說:“算了,反正後天你逯姨就來了,肯定能讓你吃上又大又好的。”
原本沈可是不給他過生日的,他初一那年春節,逯春和跟逯非晚來家裡,非要張羅着給他補一個生日宴,同時慶祝他升初中。
每年隻見這娘倆一面,沈可不好拒絕,從那以後,徐歲安就過上了生日。
“逯姨逯姨,逯非晚她又不是歲安的親姨,你老提她幹嘛?”徐宏亮瞪着她,額上青筋暴起。
“我就愛提逯非晚,怎麼了?!”沈可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譏諷道:“他沒有親姨,倒是有兩個親姑姑,我怎麼從來都不提啊?要是她們能像逯非晚一樣對你兒子好,你就是讓我把她們供起來,每天上三柱香,我都願意!”
“沈可!”
“咚”的一聲,徐宏亮把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吓得徐歲安一哆嗦,也吓得沈可僵住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徐宏亮盡力耐着性子說,“也是你兒子十八歲的生日,你能不能不找事兒,讓我們安安穩穩過完這一天?”
沈可氣急敗壞站起來,沉重的木頭椅子劃拉地闆,發出刺耳的聲音。
“我找事兒?我找你什麼事兒了?啊?我就問問你蛋糕買的是不是動物奶油你就急眼……”
沈可後面說的什麼徐歲安已經聽不見了,他默默起身,拎起桌邊的水果蛋糕,回到自己房間。
徐歲安從褲兜裡摸出那副有線耳機塞入耳朵,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随後端着蛋糕走到窗前。
啃一口蛋糕,看一眼煙花,表情恹恹。
突然,耳機裡傳來一聲微信提示音。
他正在咀嚼的腮幫子頓了下,費勁咽下齁嗓子的蛋糕,從運動褲的口袋裡掏出手機。
「生日快樂,歲歲平安。」
每年都是這句,每年都讓他很安心。
沒拿出手機前,他就知道是逯春和發來的消息。
徐歲安把手機放回褲兜,繼續吃蛋糕,看煙花。
這次擡起頭時,他朝着南邊的方向極目遠眺,勾了勾嘴角。
“叮”的一聲,又是一條微信消息。
「快到你房間的窗前,看正前方!」
「看什麼?」他秒回。
「你往那個方向看就知道了。」
徐歲安放下蛋糕,茫茫然看向前面。
幾秒後,孟安市最高的寫字樓上展開一道豎軸,上面漸現四個金色大字:金榜題名。
這個動畫出現的瞬間,伴随着耳機裡宏大又澎湃的交響樂,徐歲安汗毛直立,心緒翻湧。
那座寫字樓上,好像來回切換着逯春和的模樣。
高高的馬尾,白潤透紅的鵝蛋臉,笑起來眼睛彎彎,會露出一顆小虎牙。
就是這張充滿生命力的臉,讓他覺得生活不是完全沒有盼頭。
音樂聲漸停,徐歲安從“金榜題名”四個大字中回過神來,慌慌張張摘掉耳機,立即打電話給逯春和。
“你已經到孟安了?”他一雙内勾外翹的丹鳳眼眸光熠熠,隐約有些激動。
“沒有啊,我明天的飛機。”
徐歲安一怔,眼裡的光漸漸暗了下去。
逯春和的聲音帶着笑意:“看來你已經看到我給你安排的生日驚喜了?”
“嗯,看到了,謝謝。”
“哎呀客氣什麼?今天可是你的十八歲生日,應該當場給你慶祝的。可惜我媽媽沒買到今天的機票,隻能後天給你補上了。”
她輕松自在的聲音混雜着門外的吵架聲,徐歲安的視線無處安放,最終落在那盤被啃得亂七八糟的蛋糕上。
他伸出手指去蘸奶油,在玻璃上抹出一個數字:18。
奶油斷斷續續的,有點醜。
他抹了一遍又一遍,可怎麼都抹不勻。
“怎麼?被我感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啦?”電話那頭的逯春和調笑道。
他舔了下嘴角的奶油,輕笑回:“對,太感動了。”
“先不跟你說了,我爺爺叫我呢,再次祝你生日快樂哦!後天見,挂了。”
她甜甜的聲音消失,徐歲安如夢初醒。
重新戴上耳機,透過窗戶上雜亂的「18」看向那棟寫字樓。
樓體上的動畫變回原樣——一隻黃色小狗在紅色的背景下作揖。
配合着遠處的煙花,很是熱鬧。
徐宏亮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走到他旁邊,輕輕摘掉耳機,滿眼心疼地幫他擦去下巴上的奶油,聲音沙啞:“對不起,沒能好好給你過個生日。”
徐歲安握住他的手,勉強擠出笑:“爸,不用說對不起,生日,每年都可以過。”
“你也不要怪你媽媽,是我……是我對不住她。”
他知道徐宏亮說的“對不住”是什麼意思。
在他之前,沈可曾經懷過一個孩子。
到了四個月去做産檢的時候,他奶奶托關系得知胎兒是女孩,便暗地裡用了一些手段,害沈可意外流産。
沈可得知這件事時,已經生下了他。
當時的沈可打算馬上離婚,可他的姥姥姥爺以「徐宏亮是個過日子的老實人」「孩子還小」為由死活不同意。
再加上徐宏亮一家認錯道歉,掏出存款買房子買車子,百倍千倍地對她好……
心一軟,就這樣蹉跎到現在。
沈可的這段經曆,是前兩年他托逯春和向她媽媽打聽來的。
自那之後,他就理解沈可為什麼那麼偏愛逯春和。
徐歲安沉默地看着一臉愁容的父親,那團亂糟糟的頭發裡,有幾根閃着銀亮的白頭發格外明顯。
“爸,你們為什麼不離婚呢?”
這個問題,在他心中盤旋已久。
徐宏亮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你怎麼、你怎麼能問出這種話?”
“您就回答我,為什麼?”
他的眼神太過冷靜,冷靜得讓徐宏亮害怕。
“歲安,你還小,别管大人的事。現在正是你沖刺高考的時候,要把心思全部放在學習上。”說完,徐宏亮低着頭出去了。
徐歲安望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終究沒發出任何音節。
樓下突然傳來“劈裡啪啦”的鞭炮聲,穿過窗戶傳進來,直接淹沒了他的情緒。
待到新年的太陽第三次升起,整整一年沒見的逯春和跟逯非晚來到家裡。
給他們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帶來了一些新鮮空氣。
“春和,你怎麼又變漂亮了?阿姨都不敢認你了。”沈可拉着逯春和的雙手上看下看,又驚又喜。
“謝謝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