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歲這年,四喜與陳硯聞在帝都領證完婚。
喜事并未大張旗鼓公開宣傳,明眼人卻都看得出來——與陳家一貫刻意為之的低調處事風格不同,這回消息“走漏”得聲勢浩大。
甚至帶了些故意為之的潛台詞在裡頭。
霎時間,帝都一衆媒體聞風而動,她的生平也在幾個小時内被好事網友扒了個底朝天。
隻無奈,扒來扒去,似乎也沒什麼爆炸新聞可叫人跌破眼鏡。最後包括各家媒體在内的一幹人員,也隻能統一口徑評價她:“身家清白,一步登天”。
遠在千裡之外的親戚朋友們不知她何時攀上這樣的高門,卻也都從電視新聞和各路媒體誇張的口徑中對她的近況窺得一二。
她的電話于是無意外地在幾個小時内被人打爆,對各種突然熱絡起來的關心應接不暇。
陳硯聞得知後,主動提出包下機票住宿,宴請她的各路親朋好友參加婚禮兼遊玩帝都。
而這些所謂的親戚朋友裡,甚至還包括了她八百年沒聯系過的、主動前來攀關系的小學同學。
事後四喜輾轉向陳硯聞的生活秘書要到了這筆花銷的賬單,數了幾次,才确認那三位數後頭跟着的真的是四個零,一時對着那數字默然無言。
她給陳硯聞打去電話。
電話裡,對方卻顯得極無所謂,話音輕松。
任由狐朋狗友們在旁起哄,隻兀自笑道:“你已經是我老婆,”他說,“為你花點錢算什麼?”
四喜更加無言以對。
但不可否認的是,有了這樣的“盛情款待”在前,從此逢年過節或因事回鄉,她的确成了宴席上永遠受“追捧”的主角。
連從小與她比個沒完、凡事都要挖苦她兩句的表妹,态度也前所未有地恭敬起來。
心裡有再多疑惑,也隻敢旁敲側擊問她:“一南一北诶,隔那麼老遠,”那語氣裡帶着酸溜溜的打探意味,“姐,所以你到底是怎麼搭上……怎麼和姐夫認識的呀?”
四喜想了想,答說:“網友。”
網友?
所以是……網……戀?
一衆親戚頓時面面相觑。
表妹更是滿臉寫着不信,湊在她身邊,一個勁地開口追問細節。
被派來跟在四喜身邊、此時也不例外霸占她身旁座位的保姆聶嫂,卻“湊巧”伸手給四喜碗裡添湯。
“喝這個吧,”聶嫂說,“太太,這個對身體好。”
四喜點點頭。
低頭喝湯,便再沒有多餘的嘴可說話了。
......
二十七歲那年,表妹結婚,四喜抽空從帝都飛回故鄉參加婚宴。
這次聶嫂沒跟在身邊,盡管仍被安排在主桌,但她顯然自在很多,吃吃喝喝、不亦樂乎。
直到年紀更小的“小小表妹”,忽然奶聲奶氣地開口,指着她空落落的右手嚷道:“姐姐——戒指呢?戒指呢?給我玩——”
小女孩才剛滿三歲,正是喜歡亮晶晶物什的年紀。
全家人都格外憐愛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四喜也不例外。
去年,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她回鄉給父母掃墓,順帶來姨父姨母家做客,還曾大方地摘下結婚戒指供小表妹抛玩。事後被聶嫂恨鐵不成鋼地教育了半小時。
沒想到,昔日不經意之舉,如今竟真如“蝴蝶效應”應驗般留給她無盡尴尬。
女孩的聲音尖利,一度蓋過婚禮會場優雅的鋼琴聲,衆人的視線齊齊向她聚焦。
四喜被迫沐浴在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下,下意識摸了摸右手中指——經年累月戴着戒指,那裡已留下一道淺淺凹痕。
她大腦短路了幾秒。
回過神來,卻很快收拾好表情,微笑着沖小女孩比了“噓”的手勢,“今天忘記戴啦,”她說,“下次拿給你玩好不好?”
她自認不擅長撒謊,但似乎天生擅長圓場。
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敷衍過小表妹後,總算有驚無險地坐完整場婚禮。
散場時,姨父姨母以為她照舊還住從前那個地址,不顧她連連婉拒,仍熱情張羅着為她打車:“司機師傅,麻煩去頤天公館,謝謝哈——”
四喜想解釋也來不及,眼見得一堆不熟的親戚又先後圍将上來搶着送她,隻得硬着頭皮先上車。
待車開出一段路,将衆人遠遠甩在後頭,她這才輕輕拍了拍駕駛座靠背,提出加錢讓司機掉頭。
“不好意思,去永盛路,”她說,“四季小區。”
前後兩個地址,幾乎對應了城市的東西兩頭。
東邊是新開發區,寸土寸金;
西邊是破落戶聚集地,難掩蕭瑟。
司機意外于她的地址變動徹底,不由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看在她給錢大方的份上,卻終究是沒多說什麼。
送到小區門口,還特意探出頭去多叮囑了她一句:“小心夜路哦,姑娘,”他目送那拖着行李箱的伶仃背影下車走遠,“現在社會不是以前了,什麼人都有,尤其你這……這,嗨,我說這麼多幹嘛。”
司機撓撓頭發,埋怨自己多嘴。
話音未落,四喜卻忽回過頭來,沖他笑了一下。
似乎也是忍俊不禁的模樣,說:“知道了,多謝。”
這一笑,原本白淨淨冷清清的臉,倏而便生動起來,嘴角兩顆梨渦,是辨不出年紀的可愛。
司機看愣了下。
一時間亦回過味來:自己突然管不住嘴的關心,大概正是來源于這孩子看起來莫名的招人喜歡。
那是某種裝不出來的、天然的親切勁兒。
四喜彎彎兩道月牙眼:“我原本就是住這裡的哩,好多年了。”
*
小區還是記憶中的舊小區,隻有樓下的小商店與隔壁的縫紉鋪打通,改作一間熱鬧的麻将館。
四喜路過,從玻璃門外探頭望了一眼,瞧見牌桌上不少熟面孔,都是叫得出名字的老鄰居。想了想,卻還是沒有主動上前招呼,隻一路提着行李上樓。
她從包裡摸出鑰匙開門。
放下行李,順手摸了下鞋櫃——反手一看,指尖卻意外的幹淨,甚至連灰都沒有。
她略微思索,便猜到八成是陳硯聞那位生活秘書周到非常,提前為她安排了房屋清潔。
屋子裡猶然帶着消毒藥水的氣味,四喜從鞋櫃裡拿出新拖鞋穿上,環顧一圈,打開冰箱,裡頭早已放滿了新鮮蔬果;到卧室一看,連床上用品四件套也是肉眼可見的嶄新,床頭櫃上放着她平時愛用的香薰。
她連行李也沒來得及收拾,當下給負責安排一切的謝宣打去電話,在電話裡表示感謝。
“言重了,是我應該做的。”
而謝宣仍是那個“功能齊全”如機器人般的謝宣。
兩人隻簡短聊了兩句,便再無話可說。
怎料四喜剛準備挂電話,那頭卻難得主動開口:“方便的話,”謝宣說,“您給小陳總回個電話。”
四喜一頭霧水。
挂斷電話一頓檢查,才發現陳硯聞先前的确在微信上一連給她打了十幾個電話,從六點多打到五分鐘前。
隻不過因她取消了他的置頂,又有太多親戚在婚禮上上趕着給她發消息攀關系,愣是被擠在消息隊列裡絲毫不起眼。
四喜思忖再三,到底還是給他回過去一個語音通話。
對面秒接。
“……”
接通的瞬間,兩人卻似乎都久違地感到無所适從。
電話裡,隻聽得見細微的呼吸聲。
“喔——”
最後還是陳硯聞先開口,熟悉的輕佻語氣:“喜喜,參加完婚禮了?”
“嗯。”
“保姆打電話來,說收拾房間的時候找到個鑽石戒指……我一看她發過來的圖片,挺眼熟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