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孩,”大媽坐在店門外嗑着瓜子,和同伴說得煞有介事,“别人紅綠燈那等車,他不知道哪裡撿的水管棍子,一下把人玻璃敲碎了——人那可是豪車,能放他走?一下子前邊後邊全都堵在那,估計得等警察來協調了。”
“誰家孩子那麼不懂事?”
“多大年紀啊,家裡父母幹什麼吃的,小孩教成這樣——”
“喊人報警了嗎?”
“父母有的頭疼咯,那車可不便宜,據說上百萬呢。”
四喜聽得認真,匆忙挂斷電話的陳潇潇似也被這誇張的言辭吸引,表情微變。忽然扭頭、快步朝着路口找去,留下四喜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想了想,卻還是緊跟過去,目睹了陳潇潇高喊着“借過”艱難穿過人群的全過程。
而引發交通擁堵的人群中心,正停着不久前載着陳潇潇到理發店門前的那輛豪車。
到這時,四喜終于瞧見了那車主的全貌:一個瞧着四十出頭,樣子還不算老,身材卻已臃腫顯型、大腹便便的西裝男。
他兩手叉腰,極不耐地低頭瞪着車旁地上、被“收拾”得極狼狽的男孩——
他顯然就是今日引發一切事故的“責任人”。
而陳潇潇湊過去,隻消一眼環顧四周,便看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慘白着臉過去檢查男孩的情況。
卻見他的臉被扇得高高腫起,鼻青臉腫,間雜血迹,幾乎辨不出本來樣貌。
她看在眼裡,原本責怪的話瞬間說不出口,隻能抖簌着嘴唇從包裡找出紙巾,不住擦拭着他的臉。
一旁的西裝男居高臨下,冷眼瞧着這母慈子孝的場面。
半晌,卻蓦地冷笑一聲。
“不愧是萬泉生的種,算你有種。”
他說:“也就一輛車而已,真當我有什麼心疼的?别說一輛,五輛十輛又怎樣?砸就砸了……小少爺,該你多心疼心疼你媽才對吧。”
陳潇潇臉色慘白,滿臉不安,不住用口型示意男人收聲。
男人卻完全視而不見,一字一頓,嘴角帶着刻薄諷刺的笑。
“小少爺,萬小少爺……萬執!你給你媽添多少麻煩你知不知道?”
他猛地拉高聲音:“你知不知道,你媽得陪我睡多少覺才能值一百七十萬?”
“……?”
“……!”
如清水投入油鍋。
這一句話顯而易見地點燃了所有路人的好奇心,窺私欲,許多早已喧嚣塵上的流言,此刻似都無需自證而成為現實。
四喜就在現場,見證了陳潇潇由茫然到愕然的表情轉變,意識到那男人此刻在以什麼作為要挾,她似乎瞬間失去支撐身體的重心,幾近癱軟下去。
美豔的皮囊再沒了神氣。
“你胡說什麼……”
她隻是說:“閉嘴,你胡說什麼?”
何其無力又蒼白的——連解釋都稱不上的“狡辯”。
話落,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孩卻倏地擡起頭來。
盡管神情狼狽滿頭是血,但仍然不難分辨,他遺傳了母親驚人的美貌。
然而,那份過分早熟的陰恻沉郁的氣質,又削減了他臉上的陰柔感,而帶上幾絲凜冽的鋒芒。
其間的反差,遠非一句簡單的“少年老成”可以形容。
見到他的第一眼,四喜已直覺地感到危險。
果不其然。
下一秒,萬執突然推開保護在他身前的陳潇潇,随即落利探手——
抓住滑落在地的細水管杆,便猛地朝男人投擲而去!
男人沒料到他還有還手的力氣,一時面露驚恐、躲避不及,隻能稍一側臉緩沖。
水管幾乎緊貼着他額頭劃過、留下一道狹長的血痕,血珠滴落,他随手一擦,半張臉瞬間被血染紅。
“萬執!”
男人捂住額頭,驚怒地喊起來。
“痛嗎?”
而萬執輕聲說:“你以前,隻不過是我爸爸手裡的一條狗,我記得你被打的時候也是笑的。”
“狗雜種!你說什麼!”
“需要我重複……”萬執說,“所以你真的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陳潇潇吓得去捂萬執的嘴,但仍然捂不住他眼中清明的恨意。
周遭的圍觀群衆看在眼裡,亦忍不住為這小孩奇怪的言行舉止而竊竊私語起來。
兵荒馬亂中,有人報警,有人看戲,有人匆匆離開“事故現場”,卻始終沒有人試圖上前阻止這場愈演愈烈的鬧劇。
“你以為你還是以前的小少爺?你以為誰給你出的錢上那麼貴的學校?”
“過街老鼠也敢在這叫!”
“老子受夠你們一家的窩囊氣了,我告訴你,現在我想要你們活就活,要你們死就得死——!”
水管被用力緊攥在男人手中。
尖銳一端對準男孩的臉、再度用力揮起那一瞬間,仿佛天與地都安靜。
它們都平靜地注視着悲劇——它總如此尋常地發生在人間的每一處地方。
......
然而,那死一般的寂靜過後。
所有人最先聽見的,卻是女人驚愕又無措、帶着哭腔的聲音,喊出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名字。
“四……!”
“——四喜?!”
*
萬執整個人都被裹在一件帶着體溫的校服裡。
視線蒙蔽,聽覺模糊,唯一清晰的,隻有面前熱源緊貼着他耳側的、快要跳出胸腔的急促心跳聲。
“……臭丫頭,你誰啊?!”
“有病是不是!滾一邊去!”
四喜的胸腔如噪鳴的風箱,整個人因疼痛而無法控制的顫抖。
時隔多年,她已想不起那一刻自己究竟出于什麼樣的心理,因為純粹的正義感又或無來由的憐惜,隻記得那一瞬間,陳阿姨的尖叫聲和男人撲将上來的身影幾乎重合一處,被她回護在懷中的萬執掙紮着想要擡頭,又被她用力按了下去。
傷口處的血流伴着呼吸往外湧動。
本已洗得發白的校服外套頃刻間被浸濕成灰紅斑駁的模樣,她的血和他的血在這塊“畫布”上交融,可她仍然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緊懷裡的小孩。
“乖啦……”
這是四喜此生同萬執說的第一句話。
萬執掙紮着從校服外套下探出頭來,想要看清楚這個打亂自己計劃的人是誰。
一瞬間,四面八方奔湧而來的聲音幾乎将他淹沒,最微弱的,也是最近的,卻仍然隻有她的聲音。
“唔好讓你阿媽擔心啦(不要讓你媽媽擔心),”她說,如哄小孩一般的語氣——在她眼裡,他的确是個小孩,“你系乖仔哩的嘛(你是乖孩子呀)。”
他卻怔住,擡頭看她。
一道血痕從她額頭蜿蜒向下,如淚痕一般,又落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