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來者的眼光看,這出鬧劇,無疑改變了在場許多人的命運走向。
然而,在事情發生的當下,除了争吵、厮打、謾罵、調解,接受賠償金和家庭的破碎外,這戲碼似乎也與世間旁的糾紛無甚不同——充其量是一門之隔隔開兩家悲歡。
接受賠償金的是秦家,而家庭破碎的則是萬家。
四喜在醫院一躺兩個月,等回到家,隔壁已空落落沒點人氣。
陳潇潇來時如風,離時亦蕭索,幾乎在一切桃色事件被捅破的當夜,便收拾了行李離家。
奇怪的是,萬泉生後來竟然也追了去,狠心留下跛腳的養母和從寄宿學校轉學到附近普通公立小學的萬執,祖孫兩人在流言之下相依為命。
臨走前,他做的唯一一件還算有良心的事,是給秦母塞了有零有整的八千塊錢。
對此,盡管秦父多有不滿,幾次提出要把錢退回去,但在秦母的堅持下,這八千塊錢最終卻還是算作了萬執在秦家蹭飯、順帶給家裡奶奶帶一份飯的夥食費——
“你說你媽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滿腹牢騷的秦父後來偷偷同女兒抱怨:“隔壁一家,要我說沒一個正常的。”
“老太太脾氣怪,小孩就更别提了,暴躁得很,我們不和他們保持距離就算好心了,還給他們多添份碗筷?”
四喜沉默聽着,不搭腔。
隻是仍忍不住擡眼望向床邊的鏡子:她如今的造型,似脖子上頂了一顆斑駁鹵蛋。
原先秀麗的長發因手術而被剃光,養了兩個月,也隻養出一圈并不平整的發茬。
“你就是太像你媽和你外婆,濫好人。”
父親說:“你爸我活了幾十年,老實講從沒看過一個小孩這麼膽大的!害人又害己。這個脾氣不改,遲早放火燒屋——長大也少不了坐監。”
“……别這麼說啦。”
但四喜反而聽得蹙眉,“其實萬執都好可憐,才那麼小。如果那水管真是打到他,爸,可能現在他命都——”
話音未落。
原就留了個小縫的房門卻突然被人從外推開。
四喜吓了一跳,循聲擡頭——可那“不速之客”并不看她。
瘦弱的身影,隻靜靜靠在門邊,任由尴尬的氣氛四下蔓延。半晌,萬執沖屋裡兩人道:“吃飯了。”
不知剛才兩父女的對話,他到底聽了多少,又聽進去了多少。
第二天秦父起早離家,準備趕回外省跑運輸,發現皮鞋裡被灌了薄薄一層水。
他一腳踩進去,襪子全都濕透,無奈時間太緊來不及換,最後也隻能踩着“滋滋作響”的皮鞋出門,當晚,又氣急敗壞打電話回家:“八成是萬執那個小兔崽子!這衰仔心眼小又記仇,我都說了别留他!”
秦母卻道:“他哪裡來的鑰匙?人小孩隻不過是來家裡吃頓飯,吃完就走了,你的鞋我昨晚睡覺之前還特意檢查過。”
兩人吵到最後也沒吵出個所以然來。
事後秦母在秦父的再三要求下、旁敲側擊問起萬執這事。
他話不多,卻幾乎整個人鑽進鞋櫃裡去檢查,很快發現這入牆式的鞋櫃年久失修,被老鼠鑽出許多個洞,逢陰雨天大概率還漏水,内側幾乎都是潮濕斑駁的痕迹。
而秦父習慣性每次放鞋的位置,好死不死,還偏偏就在那個最大的孔下方。
“真是幫大忙啦阿執,”秦母見狀,不由也對萬執的善于觀察啧啧稱奇,“看來回頭得買點老鼠藥了……這櫃子怕也不能要了。”
萬執沒接話,默默站起身來。
一轉身,卻發現“鹵蛋”不知何時從房間裡探出頭,向這邊好奇地張望。
見他走近,四喜小聲問他:“怎麼了?家裡真鬧老鼠了嗎?”
萬執點點頭。
四喜瞬間滿臉憂愁:她小時候在鄉下和外婆住,曾被膽大包天的老鼠咬過手指,從此留下不小的陰影。一直以來,她最怕的就是這些叽叽喳喳窸窸窣窣的“小動物”,
萬執觀察到她表情變化,問她:“你害怕?”
“嗯……都害怕的吧。你不怕嗎?”
“不怕。”
萬執卻說:“那麼小的,一腳都能踩死。老鼠怕人才對。”
他說話時的神情,亦的确和踩死一隻螞蟻般雲淡風輕。
那表情四喜一直記了很久。
但随着她獲準返回學校,整天面對着各種測試卷模拟卷複習卷抓耳撓腮;又因在中考前夕一下落後了半個多學期的功課,再跟不上複習進度,許許多多的煩惱加在一塊。
到後來,她也再沒空去猜萬執這個小孩到底奇怪在哪,隻一心撲在學習上,整日“頭懸梁、錐刺股”,發奮努力了一個多月。
可惜再發奮似乎也補不回那落後的複習進度,四喜學得吃力。
秦母看在眼裡,亦是為長遠考慮,同學校方面商量後,最後索性讓她留了一級。
不成想,這無奈之舉竟陰差陽錯促成她超常發揮,中考成績名列前茅,考入市裡最好的高中“城南中學”。
全市最優秀的學子與最上乘的師資資源都集中于此。
當然,也因此吸引來了相當一批“求學若渴”的走後門關系戶。
所以城南所擁有的這些“最”裡,恐怕還得加上一個“最”有錢:即全市家境最好的二代們,多半也彙集于此。
城中首富蔣家的兒子就在隔壁班念書,四喜曾被姜婉約帶着去圍觀過一次。
隻不過,聽姜婉約随口一提對方腳上那雙鞋都足可抵過父親半年的工資,她從此便對蔣成敬而遠之。唯恐走得太近踩髒了他的鞋,給本就不寬裕的家庭再添負擔。
姜婉約對她的态度萬般不解,某次忍不住問她:“你難道就不覺得蔣成很帥?”
“帥啊,”而埋首于作業堆裡的四喜誠實點頭,想了想,卻又補充道,“就是有點像女生,太好看了。”
“什麼叫‘太’好看了,現在就流行這個風格啊,你懂不懂什麼叫‘美型’——”
手裡捧着流行雜志的姜婉約聞言哀歎:“要不是他這個人油鹽不進,我早就下手……”
話音未落。
姜婉約的視線又倏然定住,看向窗外走過的一道雪白身影。
“我靠,還有這個,”她說,“這個也不錯啊,怎麼城南帥哥這麼多……好帥,高冷冰山風,我喜……”
“謝宣!”
結果這次是旁邊的四喜先叫出了聲來。
那少年本已快走到長廊盡頭,聽見有人極雀躍地叫他名字,又回過頭。
見四喜沖他揮手,名為“謝宣”的少年似短暫一怔。
直至認出是她,不自察的笑容瞬間便消解了他眉目間的冷感,帶出溫柔的底色來。
四喜跑過去同他聊天。
“你的病養好了?”謝宣問。
“嗯,醫生說已經沒事啦……應該沒有變笨吧,”四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不自覺捂了捂發燙的臉頰。語畢,又忙向他道謝,“總之還得謝謝你借我的筆記,不然我肯定考不上城南的!——回頭我整理好了還給你呀,你現在念哪一班?”
“樓上,高二(46)班。”謝宣說。
“那我明天就拿來還給你好不好?”
“不用那麼着急,”謝宣搖搖頭,“你有空可以把筆記再往後翻翻,尤其是數學。”
“……啊?”
可那不是初三的筆記嗎?
四喜滿臉疑惑,謝宣卻似無需言語、便讀懂了她的心:“我拿給你的時候,不是說有兩本可看可不看嗎,”他溫聲解釋,“裡面是我之前預習的高中數學。你現在找出來看看,說不定能幫上忙。”
四喜這才恍然大悟,笑彎了一雙月牙眼。
很快上課鈴聲敲響,兩人在走廊口道别。
四喜一步三回頭,說:“謝宣,以後我來找你玩啊。”
而他的視線落在她那一頭有些滑稽的西瓜皮短發上,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末了,亦隻是伸手輕拍了拍她發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