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白錦對這個稱呼也是意外的,她擦拭着手上的紅纓槍,摘下的面具被随手放在架子上。
雪白的手帕已經被紅色浸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恭喜主公大獲全勝。”審配恭恭敬敬,卻也是不卑不亢。
白錦看了他一眼,“你的主公可不是我。”
她不信他的投誠。
審配這個人很不一樣,他忠心袁紹,卻又不是百分百,他守着冀州,卻又不是為了自己,他是一個矛盾綜合體。
袁家徹底落敗,手下謀士各奔前程,袁氏兄弟死亡,群龍無首之下,他拿起那面袁家旗,固執地立在屬于袁家的冀州上,他想要守着冀州,又不想守着冀州。
自私與大義對抗,人人稱贊大義之士,他像是随波逐流的一葉扁舟,要追随大家的評價風向。
白錦見過他對冀州的用心,對冀州百姓、袁家軍的上心與責任,多奇怪,既愛又不愛,你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任何的私心,以至于當初的矯令奉尚都讓人思考是否是他所為。
就像是有人用一條看不見的鐵鍊拴住了他,他隻能走既定的路。
不會凫水的人被扔進水裡,掙紮無用便任由沉淪;一片漆黑中前行的人,未知中隻能任由走動;被關進籠子裡扔到荒野中的人,逃不出去無能為力。
她想了很多種形容去對應審配給她的感覺,有的貼近有的純粹。
人類的情感是複雜的,她雖活了成千上萬年,卻始終沒有參透,天道曾說,她冷漠得很,神又與人不同,所以她注定不會懂這些。
那時她反駁,她也有情感,譬如衆神隕落時的痛苦悲鳴。
天道說那是本能,神的血脈總是彼此感染,所以她才會哭,但她不懂。
久了,白錦就不再思考這個問題,懂不懂的重要嗎,她會模仿,她漫長的壽命成了她的優勢。
“您不信?”審配笑道。
“你很忠心,不是嗎?”擦幹淨的紅纓槍放到屬于它的位置上,白錦将手放進水盆中清洗。
曹操撤退,夏侯惇受傷,也不知她的内應還能不能好好待着,不要讓她失望才好。
甩了甩水漬,拿過幹淨的手帕,慢條斯理擦幹。
審配已經坐了下來,想到旁人聽見他叫白錦主公時或欣喜或驚訝,唯獨這本人,半點反應都沒有。
他也笑了笑,為自己斟一杯茶水,發現隻是水,沒有茶。
“神女的本事大,無有不知。”他說。
“不敢當,我就不知,州牧大人真正的心思。”她說的是真話。
審配的笑意收斂,“我也不知,神女将蘇由的屍體送往曹營,又是何意。”
眼神淩厲,不認同中更是不滿。
“州牧是不高興我沒與你商量,還是不高興我把屍體送過去。”白錦毫不避退,一頓反問。
“審配,我不喜歡你這樣和我說話。”她審視着。
“神女,沒有人是像你這樣結盟的。”他站了起來。
“我們是在做交易,不是結盟。”她嘲諷道。
“蘇由是我的人,縱然身死也該是我來處理!”審配的語氣不好。
他甚至有些自嘲,曹操不是好東西,這神女也未必坦蕩,與虎謀皮,他腦子裡印刻着這四個字。
蘇由千不好萬不好,也不該将他的屍體扔到曹營,這是羞辱,莫大的羞辱。
“甯七殺了蘇由你不生氣,我用他的屍體幫冀州大忙,你卻和我生氣。”白錦冷哼,“這賬你算得真明白。”
“背叛冀州,以死謝罪,合情合理,但你這般行徑,哪裡擔得起悲天憫人的名聲。”審配咬字清晰。
他聽聞黃巾軍神女處事光明磊落,悲憫天人,為百姓謀福利,從不傷害無辜,名聲好得成亂世一股清流,然而他早該明白,權謀家的名聲,本就是可操作的。
白錦卻歪了歪頭,她有些不明白,這人到底在生氣什麼。
“你與蘇由情深似海?”她猜測問道。
“同僚之情。”蘇由回完,意識到她的用意,便道,“此戰勝利,您不一鼓作氣殺了曹賊,反倒放了他還做出這等舉止,莫不是自負過度,以為貓捉老鼠,小心被雁啄了。”
他說話難聽,人常道忠言逆耳,白錦卻隻知道她聽不慣逆耳的話。
她不再猜想審配到底是在氣什麼,出口結束了這個話題。
“夠了,我心裡有數。”她煩躁地擡手,隻見原本還在桌上的茶杯漂浮半空落在地上,随後就在眼前變成了已死的蘇由模樣,“又不是真的屍體,你吵吵嚷嚷什麼。”
原本一直消褪不去的豎瞳變回了正常的樣子,眉心直跳。
審配就這樣愣愣地看着這一切,半晌,僵直着身子緩慢地眨了眨眼。
他的眼睛好像壞了,否則,怎麼會看見一個杯子變成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