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感覺一同落在夙晝心口,他心生歉意,嫉妒沖昏的頭腦被她的哽咽敲醒,卻礙于噤聲咒——他自然解得開,但還是等着她。
“你談犧牲,哪裡、什麼時候都可以,唯獨這裡、現在不行。”容晚将石像前的彎月佩拿起來,冰涼的玉感卻燙她眼眶一熱,呵斥道:“當着阿彌的面,我沒有臉面和你談犧牲。”
阿彌?是誰?有些熟悉的名字。夙晝的茫然落在容晚眼裡,她又是一怔,那不是他的好友,也不是他的責任,他尚且匆匆見過一面襁褓裡的阿彌,怎會知道她的名姓。
雕像似乎在重啟着繁複的陣印,微弱的光和熱傳到容晚手心。她掙紮地想逃離這裡,卻還是把石像放在掌心。
“她的爹爹因我而亡,她的娘親死于你手。”容晚黯淡無光的眼睛轉向夙晝,“你告訴我她是誰。”
噤聲咒早已被解開,夙晝喘着氣,将唇齒咬得血肉模糊,他說不出答案。
石像黯淡了一瞬,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光發熱,陣印符文順着石像的脈絡遊走,燙得容晚掌心發紅。
“阿彌,你聽見了嗎?”容晚歎了一口氣,将石像放回原位,她抱着亂竄的麒麟獸背過身去,往靈洞外走,“我不得不帶走墨麒,它的傷太重,需要看醫仙。”
“随時找我複仇,我的命,可以留給你。”夙晝跟着容晚轉身——
“姑姑。”
燦金色的符文亮起,石像怦然碎裂,一片片地掉落,露出其間金身像的虛相,映得昏暗的靈洞内金光熠熠。
肩膀顫動着,身後的呼喊那樣陌生,那是一個年老者的聲音。容晚哭了,所幸、所幸阿彌好歹是擁有了漫長的一生。
“姑姑。”聲音變幻為十八九歲的女子,“您不想見見長大的我嗎?阿彌一直在等您接我回家。”
淚意更甚,容晚猛然回頭,眼前眉眼清冷,唇邊挂着淡然笑意的阿彌正沖她擡起臉。那是一雙淺茶色的眼睛,阿彌擁有衡遊和阿意所有的容貌之合。
“是你?”夙晝壓下異樣的情緒,可阿彌一寸注意也不分給他。
“姑姑,您說會努力努力接我回家,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卻等到了您的死訊。後來,您身旁那位在夙州涅槃,厲火燒上上因,我再見他時,他自毀血靈,一身殘軀跳了黑水湍流,再無音訊。”
“他好偉岸,拯救蒼生,是不是?”阿彌話鋒轉冷,“他也好卑劣,為赢得戰事不計手段。”手指緩緩指向夙晝,“那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阿彌……”容晚壓下心口絞痛,努力揚起笑,一個不那麼苦澀的笑,“你如何看待他,和如何看待我是一樣的,你說我是好是壞?”
“不一樣!姑姑是姑姑!但他是兇手,他殺了我的娘親!所以爹爹才領兵落烏、才死在上因!都怪他!”已經度過無數年月,将過往歲月反複咀嚼,連見面也幻想無數次的阿彌,不管不顧地将少時症結質問着喊出聲。
不會恨姑姑,永遠不會恨姑姑。阿彌看過那些留影珠,一共三千多顆。
爹爹娘親的最少,幾百顆,卻支撐她度過漫長歲月,在無盡的人生裡對父母有記憶,她得以知道他們是怎麼樣的人,而她長得多像他們。
其他的全是容晚。或是教她習劍陣法,或是聊天南地北,又或是講人生講希望,連阿彌遇到的一切問題都提前做好回答。這些,陪她度過春夏秋冬,一年又一歲。
“你該怪我的,阿彌。”容晚為阿彌的虛相拭去淚水,一碰,相便散了。手指上的濕冷刻入骨髓,等虛相重聚後,容晚的聲音仍是顫的,“是我執意要做之事,連累了許多人,包括你的爹爹娘親。一切的源頭是我。”
阿彌猛然瞪大雙眼,那雙眼睛亮了一瞬,複又渾濁,屬于六千多歲老者的渾濁。她張了張唇,怒聲道:“我不信。”
“是這樣。”容晚道。
“那——為什麼不繼續了。我想過許多年,那個三界共主的大業,為什麼不繼續了?”阿彌思考過無數種可能,但顯然沒有給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
“因為——生命自有來去,誰說了都不算。我不是在為自己開脫,隻是你爹爹的離開讓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的痛苦。”容晚哽咽許久,複又停頓思考,“顯然——我找到了答案。”
“這是選我輸的理由?”夙晝忽然開口,眉頭蹙地更甚,黝黑如墨的眼睛裡盛着自嘲,他恍然大悟。
“選你輸是手段,不是目的。”容晚對夙晝說。她歉疚地望着阿彌如水的眼瞳,阿彌在漫長歲月裡積澱太多她不懂的東西。
“阿彌,而一切的目的,是我想你可以平安長大,然後像如今這樣,擁有漫長的一生。如果有可能,是很好很長的一生。所以我把一切留給你,凡我所有。”
此時此刻,容晚眼中的水光是夙晝從未見過的憐愛,如同細密情絲織就成網,引人墜落。他貪戀她的眸光,發問:
“你對她的愛是凡你所有都給她,那我呢?我有什麼?”
如月光下瘋長的靈弦草一般,嫉妒之火吞滅理智,他隻想扣着她的肩頸吻她,一邊吻一邊問:“我有什麼?被我親手送進心口的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