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拿葉氏墊命揚名,拿阿蕪的命做注,誰借他的膽子?”裴燼将手心裡的奏折揚進了帳中的火盆上,火光噴薄而出,快速吞噬了那頁單薄弱削的紙。
“備馬,我即刻返京。”他眉間冷寒,狠戾叢生。一席重甲登時穿在身上,眸光堅決,更顯出威厲氣度來。裴燼輕拍了拍紀遠的肩,低聲道:“哪怕一分生機,我也義無反顧。”
“沒有撤退的道理。”
“我領幾個小将跟着,你去督催營盤之事。我們這次,按照備用路線,不返疆外,直接在宮城下合兵。”
話音落,裴燼翻身上馬,前方旗幟招展,飄揚向前。紀遠重重地歎了口氣,認命地去調兵傳信。
他就知道,王爺在葉姑娘的事上,從沒想過自己。
千裡路,裴燼換了八匹馬,僅用不足兩個日夜,就到了京城。
宮城口,裴燼勒住馬繩,戰馬高聲嘶吼。裴燼一身冷寒,鴛鴦甲上覆着一層薄薄的白霜,眉間現出倦色,眼下還有着極淺的烏青。
“懷王殿下,聖上留了旨意。您要進殿,就要卸下劍甲,隻身前往。”侍衛抱拳拱手,恭聲禀告。
“殿下。”裴燼身後的将士齊聲喊他,他們手扶着劍鞘,抽出了利劍。明朗火光下,劍刃翻轉,泛着冷厲的寒光。
裴燼神情冷戾,他伸手把佩劍扔在腳下,細長漂亮的指節屈起,快速地解着甲扣。戰甲下是一襲碧山水衫,肩線齊整向下,包裹着勁瘦的腰身。
戰場上殺伐果決的冷面王爺,搖身一變,成了昳麗頑劣的貴公子。裴燼噙着比女子更為精緻的眉眼,風骨翩然,勾人心弦。
風沙不足以淹沒他的資韻,當年名動京城的異姓王,本就是這幅驚豔卓絕的模樣。
他回過身,低聲向将士說:“你們在這等我,寅時我便出來。”
侍衛躬身引路,那盞飄搖動蕩的燭火燈,發着幽暗的微光。
這夜仍在落雪,他背影在雪色中越發缈遠。
“王爺,此處便是。”到坤甯宮前,侍衛伸手推開殿門。廳堂凋零,屋門四敞而開,雪厚厚地覆在院内,地面上沒一點印痕。
無人來往,冷風呼嘯穿堂。裴燼伸手攥緊了侍衛的衣領,眼中那點佯裝的散漫全部消散,隻餘下冽然的寒意。
他掌心攏緊,陰鸷層疊堆砌在面上,神情極凜地問他:“别告訴我,娘娘在裡面。”
侍衛低着頭,劇烈篩抖着不敢應聲。裴燼冷笑了聲,像是覺得荒誕,一掌把他拍到了冷硬的磚牆上,鮮血四濺。
他進了門,腳底掠過綿軟深厚的雪。風那樣冽然冰冷,吹過空蕩的庭院,吹進他最柔軟的心窩,涼了他的心尖血。進了内間,裴燼踱步走到塌前。
病塌之上,葉棠蕪面色慘白,棉錦薄衫下的皮膚凍得青紫,素色簾帳被冬風吹起,她的眼睫微微顫動,呼吸極弱。
裴燼眼底紅成一片,今時今景,幾乎要了他的命。他跪坐在塌前,手指顫抖着撫了下葉棠蕪下斂的眉,啞聲開口:“鸾鸾,是我。”
那些年宥于唇齒間的閨名,終于可以被完整喊出,裴燼卻心神俱裂,一點欣喜也感受不到。
胸膛裡那顆心動跳得遲緩,一舉一動都像被放慢了千萬倍,不容許一絲冒失。
“你……快走。”
葉棠蕪的聲音幾乎是氣音,微弱無力。衣襟上盈着大片大片的血,暗紅皺結在一起。
散落的發髻似柔水般垂在身側,葉棠蕪喘着氣,艱難地緩聲道:“我信錯了人,謀錯了事。宗族因此傾覆,親眷自缢于府,我實在是死不足惜。”
“可你不該陷在這裡。”她費力地睜開眼,眷戀地看了眼裴燼,眼底覆蓋着一層清淺的潮意,似乎有淚光閃過。
葉棠蕪嗓音滞澀,一字一頓地道:“你要置身朗朗晴空下,别再為我賠上一切。”
裴燼好看的眉皺在一起,他傾身俯抱住葉棠蕪,向她遞着熱氣,玉瓶裡的傷藥被他倒了出來。
他聲音嘶啞,顫抖着将藥喂到葉棠蕪的嘴裡:“是我情願。”
“你沒錯,隻是身上太多重擔,由不得。”
“别固執。”葉棠蕪忍痛搖了搖頭,她别過了臉,剔透的淚順着眼睑緩緩流下。
那雙韻着溫暖春意的眼漸漸合上,不會再彎起來對裴燼笑得靈動,不會再輕聲與他辯駁朝論,也不會輕聲央求着他出兵鎮守。
寒冷冬日裡,葉棠蕪嘴唇輕顫着,話語像是從腔裡硬擠出來那般耗力。她輕聲地低喃道:“一直是你最明白我。”
“可是我不能,我難如自己的心意活。”
握在裴燼掌心的那隻手無力地垂下,裴燼招搖的五官一瞬黯淡下來,漆黑瞳仁浸滿幽沉,彌朦層疊生起。
他空洞地扶着葉棠蕪逐漸冷去的身體。
良久後,他俯下身,用唇畔極盡輕柔緩慢地舔去了葉棠蕪眼角的那滴淚,晶瑩泛苦。
“是我來晚了。”裴燼嗓音嘶啞,尾音像撞上了冷旋般抖顫着,眉間比霜雪更為冷寒落寞。
素白廣袖中的紅瑪瑙棗雕在此刻滑落到榻上,散着最後的暖意。裴燼将它斂到手心,極盡珍惜。
接連三日的暴雪在這夜裡壓折了霜枝,逆勢而開的垂絲粉海棠墜落至地。
滿目雪白,滿眼荒唐。
一如這夜,異常空溟的月光。
*
空蕩的室内,嗖地一聲,暗箭穿風而過。裴燼側身躲過,劍鋒擦過清隽側臉,留下一道淺細的血痕。
裴燼氣血上湧,擡眸時,眼神冷峻又無情。他将葉棠蕪輕緩放下,帳簾順勢垂落,遮住了大片光景。
裴燼掌心回轉,翻身躍出窗外。他腳踩着黃琉璃瓦,飛身行走在檐廊之間。劍器掠過,裴燼不慌不忙,一副肆意輕狂,閑庭信步的模樣。
回身時,裴燼妖冶的眉眼上挑着,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垂睫看人時,緻命又危險。
他從身上摸出火石,輕手揚到主殿鬥拱上。火勢迅起蔓延,不足半瞬,門外營兵撞門而至。
裴燼越過宮牆,從城樓上躍下。簌簌冬風掠過衣角,揚起了他輕薄的衣衫。
紀遠牽着馬,站在城下。裴燼翻身上馬,手裡揮着冷劍,利刃向前,震聲高喊:“殺——”
士兵齊應,向城内殺去。
夜色高懸,血色暗湧,卯時初刻,王朝再次更疊變遷。
破曉時分,裴燼仰身倚在桌前,那席清透的碧山衣衫被這夜飛濺的鮮血浸濕,盈了滿身的血腥氣。
他眸光凝着極重的戾氣,狹長丹鳳眼沉着凜壓。
面上血色殆盡,再不見半分溫度,如臨世惡鬼,生殺無妄。
梁裕不甘地跪在地上,目眦欲裂,咬牙怒道:“你果然有不臣之心。”
落到墨發上的厚雪融成水滴,順着眉骨緩緩流下,夾雜着細密的血線,途徑了裴燼那雙涼薄的眼。
他用劍尖挑起了梁裕的下颌,劍鋒下壓,劃出一道細長血痕。
裴燼譏諷地嗤笑了聲:“你這麼個廢物,哪裡值得她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