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不敢。”戶部尚書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額面全抵在冷硬的方磚上,縮在绛紫袍服寬綽袖口裡的雙臂劇烈顫抖着,惶然地驚聲禀報:“這天下是聖上您的,自然是萬事以您為先。”
“你方才可不是這麼講的。”裴燼唇角的那點笑意虛懸着,欲落不落地假托在面上。他沉沉地垂下眼,語氣裡不見半分和緩之意:“兩邊倒的牆頭草,軍中一律是要處死的。”
“留在身邊,害人害己。”這聲音清越,咬字徐緩甚至稱得上漫不經心,弦外之音卻如利刃透風而過,撕割開了平和的表象,刺進了所有人的心裡。
“臣等唯以聖上為尊。”朝臣手執笏闆,烏泱泱地跪了下去。他們俯身叩首,齊聲高喊:“聖躬安。”
朗朗清聲沖破靜寂,回旋在檐柱間。殿外柔暖的光線照在官袍補子處紋着的旭日海水上,繡制的飛禽走獸躍于其間,鮮活又靈動,沖淡了幾分死沉之氣。
裴燼脊背挺直,清隽的側臉如劍鋒般傾出銳氣,眼睫下攏時冽然,不說話的時候,有種冷眼旁觀的淡薄意味。
過了半刻,他沉聲應道:“朕安。”
下首跪着的人聞音慢慢站起,戶部尚書卻雙手并用,低身往前爬了好幾步,他嘶聲禀道:“回皇上,臣絕不是與您唱反調。”
“實在是動亂才止,又逢多地旱澇,我朝國庫虛空,還需些時間恢複。”戶部尚書咬緊了牙,猛烈的心跳聲像是要沖出嗓子,臉色也因驚慌而漲得紫紅。
他一閉眼,狠了狠心才敢繼續說:“現今拿不出金銀來啊。”
“梁裕的冊封禮幾日前剛辦完。”裴燼揚起那雙彌漫着凜寒的漂亮眼眸,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搭在檀木龍椅的手指輕點了兩下烨闆,裴燼嗓音浸着幾分散漫,慢悠悠地又補了句:“陣仗可不小呢。”
這句話落得并不重,卻天然帶着審查意味。前朝陳事,新帝舊囚,不容人含糊其詞,也不能肆意胡講。
“那是庫裡最後一筆現銀。”張尚書抖得像是篩糠,說話的聲音微弱有如細蚊,整個人癱軟無力地跪伏在地上。
“朝廷根基尚且不穩,能活動的銀錢用來操辦皇禮。”裴燼吐字極為輕緩,音節句句分明,刻意壓低聲音時,有種冷泉般醉人的質感:“你說說是你執掌不善?還是梁裕無度呢?”
戶部尚書驚懼異常,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隻顧不停地用力磕頭,咚咚地脆聲作響。額頭上漸漸積出紫青淤血,紅腫可怖。
裴燼垂下冷然的眼,一一掃過在場朝臣皺緊的神情,最後轉回到戶部尚書身上的時候,才懶散開口,意有所指道:“你隻别忘了自己是誰。”
“功過得失,史官自會記載,也用不着你替着思量。”裴燼轉過話題,像是想到了什麼趣事似的,他眼尾上挑勾起了一抹極淺淡的笑意,清聲問着:“今日沒來上朝的人,有何緣由嗎?”
“幾位大人病了。”兵部侍郎站出來,躬身禀道。
“病了?”今日新帝剛上朝議事,便趕巧到幾位一起全都病了。
裴燼眉眼間的笑意更深了些,他随手用茶蓋撥了撥剔透杯盞裡浮躍飄動着的芽葉,語氣散淡道:“幾時死了,一輩子都不用來了。”
熱茶順入口中,裴燼喉結上下滾動着,那層撲騰向上的白氣一點點匿散在空中,正如下首之人溢出卻即将被澆熄的僥幸。
“今日不來者,錦衣衛搜查其府邸。願棄官放權,調京郊空宅派人看守。拒令者,殺。”裴燼冷聲開口,瞳仁湛黑。
不知何時起,他面上虛挂着的那點笑意變戲法似的全落了下去,眉眼攏垂時流淌出了最為銳利的鋒芒意氣。
“紀遠,張尚書。”裴燼聲音凜寒,威壓氣勢像是破空而來,不再遮掩半分:“你們也需跟着去一趟,所抄得之物充國庫建陵用。”
“一天時間,我要人物兩齊。”
“是。”
“罪臣領命。”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紀遠抱拳俯身,戶部尚書跪伏叩首,産生的驚懼感仿若附蝕在他身上,墜得他惶惶不安。
這位少時便立下赫赫戰功的異姓王,常年在戰場上摸爬厮殺,在傷痛中曆經成長。于苦難中翩然起升,早早就見識過人心的險惡,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并不是可以随意糊弄,輕視踩踏的草包。
“退朝吧。”裴燼臉微微垂着,那雙沉下來的眼辨不出喜怒。他眼睫似鴉羽般顫動了兩下,聲音寒涼道: “明日,我有好消息等着你們。”
沒等看他們的反應,裴燼就先回身走出了殿。拔竹般隽永冷毅的身形漸漸遠去,連帶着那股令人驚心的肅威莊重都被帶走,猶疑畏懼卻仍在殿内滋生翻湧着。
朝臣四目相對,眼睛皆像蒙了一層濃霧般攪渾着,裡面透出了不容忽視的惶惶與自危之意。
月色半掩于濃稠夜幕之下,寂夜被不息的蕩動火把映亮,冷寒劍刃由白變紅,漸漸吞噬了這夜的尖叫與凄厲喊聲。
天空剛露出一抹亮色,沉沉黛青與皎白交接之時,紀償帶着滿身寒氣,回宮複命。
進門之時,紀償一眼就看見了殿内正中,黎黑方磚上擺放着的漆紅棺椁。楠木為棺,柏木做椁,其紋理細密,雕花繁複。
内裡鑲嵌金玉無數,明亮晃眼。廊柱間素白绫布上下翻飛,裴燼手裡端着一碗蠟藥,指尖微蜷,正仔細地塗抹着葉棠蕪緻白纖弱的手腳。
陣陣冷風吹過,裴燼側過頭看了紀償一眼。黯黑眼眸幽微,眼底殷紅一片,那副明湛的面容上見不出一點笑意。
像是被外來者闖入領地的生禽,警戒的意味很濃。
紀償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落棺之前,裴燼低頭,浸着涼意的薄唇輕輕地落在了葉棠蕪的額頭上。長長的睫羽與葉棠蕪烏黑的發絲交織纏在一起,他低語出聲,近乎厮磨:“很快的,不會等許久。”
那股極重的中藥苦味萦繞在鼻間,在心間蔓延開來。層層棺蓋落下,葉棠蕪明豔動人的面容漸漸被遮蓋住,一連他身邊的光亮都被帶走。
戰場上果決骁勇生殺予奪的王将,扶着最後那層椁木的手指忍不住輕顫了下。
裡面那麼黑,她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