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彎下身,霜白的手扶于膝上。清冷月色中的隽永帝王,像是一支快要斷裂的弦,頹然緊繃着。
皚皚清雪積在他玄黑的袍衣上,雪絲冽冽刮過眼前,裴燼像是失去知覺般,木然地站了很久。
子時已過,夜幕緩緩吞沒月亮,幽暗攀爬而上漸漸覆至周身。
裴燼眨動了下鴉黑的眼睫,極低地歎了一口氣。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得走了。
轉身之時,鞋面似是踢于瓦罐碎物上,發出了一聲極輕脆的響聲,在寂夜中,分外清晰。
裴燼心弦顫動,他蹲下身,手指屈起,一捧土一捧土地挖起了壤層。
胚土之下,掩着一壇酒釀。裴燼放慢了動作,輕柔地擦去了壇面覆蓋着的泥灰。封繩旁系着的紅簽上,是羊毫筆書寫的小楷。
桃間泠。
葉棠蕪釀的。
胸腔裡那顆心又開始跳得很快。
裴燼抱着這壇酒去了昭獄。
潮濕腐枯的暗牢裡,血液與罪惡同時滋生,吸入的空氣都帶着禁锢疼痛的意味。鼠蟲亂竄,搜飯陋衣,時有凄厲嘶喊撕破安和靜夜。
錦衣衛掌管的昭獄,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人間煉獄。
裴燼走得極慢,像是在掐着時間似的。
稠黑無沿的長廊裡,兩側囚籠内偶發一絲極為微弱的鎖鍊拖動聲,壓抑着強烈的不安與躁動。
及至最裡間的那扇構造繁複的漆門前,裴燼停下了步伐。身後跟着的指揮史連忙從袖中摸出了火折子,靠近捆紮好的桦樹皮輕輕一吹,點燃了一簇火把。
他手裡掌着火光,鐵匙别進瑣孔,向右轉動打開了深重的牢門。
門鎖應聲而落。
半蹲在牆角手裡拿着飛魚服,費力地強喘着氣的梁裕,逆着搖晃明滅的火光,一眼就望見了裴燼冷寒的面容。
裴燼眼裡浮末般泛起點點笑意,說話的語氣那般散漫:“還折騰呢?”
“張大人,我提醒過你。”裴燼垂過眸,似笑非笑的眼神輕拂過戶部尚書,不着痕迹地就像一片鴻羽掠境,激不起半分風浪:“我要是你們,不會做無謂的抵抗。”
“蠢笨之至。”裴燼咬着字節,冷然開口。
戶部尚書臉上呈現灰敗之色,這幾天突然松散的管制不是裴燼的警惕之心松懈了下來。
而是一場甕中捉鼈的局。
“裴賊。”剛有機會重獲自由再度起勢的廢帝,又被重重捶打回谷底。梁裕呼吸之間撕扯着劇烈的痛意,一股腥甜湧上喉嚨,他勉強咽下,啞聲罵道:“隻有我,才配執掌天下。”
裴燼攏着指尖,冷白的肌膚上挂起諷嘲之色,懶得和他再講一句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沒得在這礙眼。
他掀起手掌在半空中輕揮了下,立刻有錦衣衛上前駕着梁裕起身。冷風吹來,粗粝麻布摩擦過傷痕累累的身軀,刺激着梁裕薄弱的神經。
鐵鍊緩緩拖行過地面,梁裕像一灘爛泥一樣軟伏着。剛開始還在嘴裡來回怒罵,到最後,因為撕扯開的傷口重新聚起的強烈痛感,他連說句話也不能。
隻顧粗喘着氣,聊勝于無地緩解體内升燃起的痛楚。
侍衛把他放在一把黃梨木凳上,梁裕脊背松散,半蜷着身子。
殿内穿堂而過的寒風,卷襲過來,梁裕顧自瑟縮着,那副從前裝出的溫和風姿也變得鄙陋起來。
裴燼垂眸看他,深黑的瞳仁裡生出霜雪般的冷意,裡面浸染着不加掩飾的渺視與厭煩,嗓音也一并是寒涼的:“玩個遊戲。”
那雙指骨極為漂亮的手從袖中取了個精巧的玉盒出來,小盒通透白淨如凝脂,表面并無多餘的刻花。
裴燼伸手輕撥了下撥片,卡動了機關,玉盒應聲而開,現出一粒棕紅丸藥來。
“解藥。”像是不欲與梁裕再多說半句話,裴燼一語道破内核,聲音極淡:“都中毒了。”
“兩個人裡,活一個。”
梁裕費力地睜開了眼,漫天飛雪裡,他咳出了一口猩紅的血,嗓音難掩震怒之意:“你拿我和卿兒的命做賭注?”
裴燼不以為意,挑起眉眼,璀然一笑道:“是啊。”
“不過你也不配做決定。”
“一會兒人來齊了,你們倆一起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