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憑什麼?”梁裕粗砺地喘着氣,聲音像是咬在腔齒裡,含糊不清地墜沉着。審訊與刑罰連日施行,烙火剔刀,層疊碾過他瘦削的身軀。
今日是覆滿全身的艱重冰塊,明日就是浸了鹽水的藤條。昭獄在他眼裡,已無白天黑夜之分,頭頂那盞竭弱的昏黃燭光,映照着他的疲态與狼狽。
身體的劇痛本就難忍,精神的摧殘更在不停消磨瓦解着他的意志。少眠長跪,梁裕反複低燒,連意識也常有混沌昏沉。
他低着嗓音,強打起精神,逐字逐句呼斥道:“你有本事就直接殺了我。”
“那豈不是太便宜你?”
裴燼揚起那雙清凜的眼睛,瞳仁在清雪的映襯下漸泛出淺淡的咖色,顯得比平時更疏遠。
他語調散漫着提了建議,聲音正像裹挾着細雪吹過的澄湛山風:“你現在可以放棄這粒藥。”
“還能再活一個呢。”像是怕他聽不明白似的,裴燼話裡的字節咬地極為緩慢,姿态翩然:“畢竟,給誰要兩個人決定。但放棄,你自己就行。”
隔着呼嘯而過的風雪,裴燼的眉眼看起來清隽又冷寒,刻意壓低嗓音說話時,有種格外惑人的風韻。
生死當前,愛人到底能不能排在首位?
梁裕罕見地瑟顫了下,氣焰像是被這話掩熄了大半,抿緊了唇不再說話。
裴燼移開了視線,脊背抵靠在雕花椅欄上,嘴角輕輕上挑形成了微小的弧度,挂着冷嘲之意。
“阿裕。”葉源卿進來的時候,還攜起了一層霜寒氣。她小跑到梁裕身邊,紅腫裂口的手指輕觸上他濕潤的眼睑,冰涼沙砺,激得梁裕猛地閉了下眼。
平日裡精心呵護的瑩白面容變得憔悴枯瘠,擡起手時,露出來的那截臂腕展着尺尺鞭痕,最深處可見白色的骨節。血肉猙獰,舊痂還未長成,就又覆了一層新傷,帶着觸目驚心的驚悸之感。
唯有那雙清澄的杏眼,仍是濕漉漉地望着梁裕。眸光流轉間,熱切的期盼盈于面上,說出的話還帶着一點顫音:“卿兒好害怕,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低垂着眸的嬌弱之态,是梁裕最愛的模樣。但今日不知道為何,梁裕看見葉源卿,心内生出了微沫般的厭煩之意,盤旋升騰在他的每一處感官裡。
他強壓着不适,眉間的皺褶很深,語氣雖稱得上溫和,卻沒有了往日的憐愛意味,隻淩淩地駁問了聲:“怎麼會見不到呢?”
“朕是這北朝的天子,千萬裡疆域所及之處,皆受朕管制。”梁裕聲音極重,一雙眼陰沉沉地看着葉源卿,啞聲道:“國不可長久無主,見面隻有相隔時間長短之分,卻絕無見不到的可能。”
三個月的帝王之權,如一場幻夢。有人置身其中,不願醒來。
葉源卿擡頭看着梁裕眼裡的瘋狂之色,心間不由得升起荒唐之意來,徐緩地流至四肢百骸,餘韻綿長。
“叙完舊了嗎?”裴燼眉眼斂垂着,神情極為寡淡,廊間燈火通明,映亮了他璀璨的面色,霜白長指虛攏在身側,裴燼聲音冷得像一塊透冰:“選吧。”
湧着暗旋的寒風直直地撲進廳堂,檐下瓦隴中置着的盞盞蓮燭,正散出熒煌的光暈來,燈芯燃燒與油膏碰撞相吸,激起噼啪幽微的響聲。
一切好像都放慢了,四周極細微的動靜也變得明晰起來,那些被刻意模糊與遺漏的時節被捕捉到并在葉源卿的心間劃出道道裂痕,顯露出錯愛之下的殘忍與獰惡。
僅僅是呼嘯冷風的短暫一瞥,看到梁裕沉默移開的視線的那一刻,葉源卿就明白,自己被放棄了。
連半句解釋也沒有。
就好像天生的,她該為梁裕讓路。
胸腔裡劇烈震蕩的心跳聲,瞬間跌落下來,卷着濃烈的不甘回旋到每一處脈搏裡。恨意蔓然滋生,風雪相隔下,葉源卿輕輕地閉了下眼。
那抹驟起的恨意被巧妙地遮掩下去,再擡眸時,隻剩一副純真無辜的模樣。眼底淚光點點,絮起的傷悲浸在清澄的眸裡。
像是極為不忍似的,她顫着嗓音,開口啜泣道:“北朝需要聖上,卿兒不願成為罪人。臣妾決心放棄這粒藥。”
淚珠滴滴滾落,暈開一片水痕。面上的哀戚愈發濃重,葉源卿話裡的哭腔溢散出來,聽得人動容:“隻可惜你我相愛一場,未曾有喜燭恭賀之典,未曾有安心覆陷于紅宵帳暖,談天講地之時。”
“哪怕是一杯合卺酒,都不能再飲上。”
梁裕的眉心攏皺在一起,心裡的弦卻霍然松緩了幾分,他極緩地吐出一口氣,聲音變得柔和起來,帶着撫慰之意:“一杯酒而已,如何不能?”
垂在身側的那隻右手,猛地向上高揚,牽扯着再次撕裂開了獰暗的傷口,烈烈鮮血汩汩湧出,梁裕卻感受不到半分疼痛,隻有對未來漫起的熊熊欲望:“上酒。”
門邊守着的侍衛,依舊站得筆直挺拔,像是壓根沒聽到一樣,連腰間的配劍都沒動半分。這句話,遠不如冽風卷起的撲面碎雪來得威力大。
“沒聽見我的話嗎?”梁裕咬着牙關,胸膛劇烈起伏着,濃重的怨毒流淌在那張潤和的面上,近乎嘶喊出聲:“什麼時候這皇城裡的奴才,都耳聾目盲心啞了?”
“你們聽命于異姓狗賊,是我北朝的滔天恥辱。”實在是太恨了,謀求多年伏低忍氣才觸及的王座又在乍然間失去,活躍于體内奔騰不息的正統血脈,讓他難以自制。
梁家治世有功,在他心底德賢帝可稱得上是于民于家嘔盡心血,且有豐功偉績,而到他這,他還未來得及施展拳腳,滿腔的渴求就被扼殺在搖籃裡。
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人選。憑什麼一朝落難了,要被一群瞧不上眼的狗奴才輕視踐踏?
梁裕大口地喘着氣,像一隻被困縛住的傷獸,悲歎哀鳴着。及至最後,他連喊三聲:“好!好!好!”
一聲更比一聲凄厲,透着壯闊的決然。他早晚有一日會再殺回來,讓所有人匍匐于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