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嚴冬的日色實在多變,剛才還是朗晴一片的和暢光景,這會兒高懸于空的暖陽卻漸漸被烏黑的厚重積雲遮蔽住,風也刮浮地分外猛烈,狠冽地卷席起地面上堆起的落葉。
塵土翻揚着,街道上的行路人減了大半。紀遠快馬加鞭,火速遑急地趕進了懷王府。牽馬的缰繩被他一手遞給門厮,人隻顧沖去了竹影搖曳的庭院。
“王爺,葉姑娘去姜園看戲了。裕王恐怕也要去。”風吹拂而過,打得人臉頰生疼。紀遠眯緊了眼,站在門外大剌剌地禀報道。
久而未應,他耐不住性子推開了門拴。進院後,紀遠猛地瞪大了眼,廊亭裡空蕩一片,并不見裴燼的身影。
欲來的沉暗天氣裡,回應他的隻有那架風雨中飄搖蕩晃着的漂亮秋千。
紀遠重重地歎了口氣,轉身自己策馬去了姜園。
王爺不知道在哪,他也找不到。跟着盯梢也罷,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就眼睜睜地任着梁裕去尋葉姑娘。
王爺在感情之事上,紀遠忍不住輕啧了聲。
實是小心地有些笨拙了,當真被動。
*
姜園,室内一片暖融之意。
地龍中燃着的火炭相碰,偶爾發出一聲極輕脆的噼啪之音。咿然曲調裡,嬌昵柔媚的花旦與端莊典雅的小生配合唱響橋段,就連尾音裡也浸着如蜜的甜意。
謝扶誼漫不經心地用勺匙戳着手邊的粉酥糕點,雕琢精緻的形态式樣都被破壞消盡,轉而變成碎渣的粉末,堆砌在釉彩盤面上。
越點越是煩亂,謝扶誼索性将它撂開了,吩咐侍從再換盤新的送上來。
她指節輕扶在杯盞上,呷了好幾口茶,狀似無意地往門邊看了好幾眼,連半隻飛鳥的影子也看不到,這才不舍地收回了視線,聲音也禁不住帶了幾分怨道之意:“這戲都快要唱完了。”
“梁哥哥到底來不來呀?”這聲嘀咕念得極輕,奈何葉棠蕪離得近,再有她心裡還惦念着晚間歸家的葉鶴時,心思不全在戲上,一下便聽到了。
葉棠蕪那雙清緻的眉眼斂垂着,眉心也輕微蹙起,垂在身側的手指輕點了兩下柔軟細膩的裙面,心内卻忖度着理由離開。
梁裕來得恰巧,葉棠蕪剛要起身辭别,他便進來了。神情溫潤,暖玉系于麒石色緞帶上,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和順:“南洋的戲班子剛趕完場,我特請了來,故來遲了些。”
“這出戲可不好等,咱們今日算有福了。”
這話說得不好叫人拒絕,若是此時告辭,好像刻意拂落了他的面子。
謝扶誼也在一旁應和着,直言這戲她在督察府時便想看了。
今日逮着這個機會,可不能輕易錯過。
葉棠蕪在心裡歎了口氣,而後半福下身,簪着的月钗随動作輕輕擺動,姿态怡悅,清泠泠地回了話:“臣女多謝裕王殿下美意。”
梁裕的視線輕淺地流連過她雅澈皎白的面容,最後駐足停留在小巧晶瑩的耳垂上,停頓了數秒。那處空空蕩蕩,沒墜着金黛與環翠。
戲台上站着陌生臉孔,呀聲唱着曲段。那席如水薄衫揚落起止,哭腔夾雜怨怼聲,不停撕扯着,展開在幾尺台面上。
“兩家若不對等,締結婚約受阻,唯二人真心可解。”梁裕和顔悅色地看着葉棠蕪,态度稱得上溫善,說的話卻有些無厘頭。
葉棠蕪遙遙地看了兩眼戲台,那上面正演着一出有情人凄離散落的情景,夫婦淚落而不止,欲和亦不能,直叫人斷腸。
她隻當梁裕是性情中人,有感而發罷了。
出身于世族大家,早就沒有了自由嫁娶的權利。
這會兒空氣也無端變得煩悶起來,拍打着窗棱的清泠秋風惹人煩憂。
葉棠蕪勉強打起精神,哼哼哈哈地應着梁裕乏味的問話,表情到後來都有些木然。
她垂着頭,眼睛半攏着,手無力地垂在身側,透出疲于應付的倦怠來,面上也是恹恹的。
場面忽而突變,曲調變得昂揚尖利起來。剛才克服了千重苦難,棄榮華于罔顧的恩愛夫妻日漸生了嫌隙,不再錦瑟和鳴。夫君高升,容顔益衰,竟生出了二心。
妾居主位,怨罵不止,場面變得極為荒唐可笑。
葉棠蕪皺緊了眉,心内泛起了難言的冷茫來。梁裕坐在旁側的精細實木椅上,默然地攥緊了拳,面上暈開了一片暗色。
他點的不是這出戲,是誰給換了?
心氣不順,又不好發作。梁裕咬着牙,揚了揚手将小厮招呼過來,沉聲吩咐讓換兩出喜鬧些的曲目來。語氣雖稱得上溫和,眸光卻沉郁着不快。
戲台上的人換了又走,葉棠蕪垂眸看着,情緒極淡。她這會兒全然沒了看戲的心思,隻盼着快點結束早早歸家。擱在身側的山黎裘绡被攏緊了些,将将地聚了點暖意。
映竹推門進來的時候,葉棠蕪正坐着低頭挑花枝。尖銳的軟刺被小丫鬟們修掉了一些,粉霞光色的玫瑰被擺在一邊,上面還泛着水珠,嬌俏又軟嫩。
“姑娘。”她笑得柔和,臂腕處正提着一盞食屜。瞧見梁裕,那封藏在袖口裡的信件又被往裡遞了些,沒有拿出來。
映竹彎下身指了指支起的扇窗,嗓音輕緩着道:“外面像是要落雨了,正涼得緊。夫人命後院小廚房熬煮了棗梨湯,催我趕忙送來。”
“冷天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葉棠蕪笑着搖了搖頭,她往前移了些,熱湯被輕巧地放在了桌案上。縷縷霧氣升騰至半空,漫散開來,朦胧了人的視線。酸枝托盤裡放着的花被葉棠蕪拿到身邊來,她用手輕觸了下細嫩招展着的花瓣,眨着眼睛喃聲說:“太甜了,我喝不慣這個。”
“姑娘。”映竹輕歎了聲,她拍了拍手上沾染着的水氣,忙地站了起來,低聲勸道:“風吹得急,食些熱的總是好的。”
“我回府去取碗新的,這回斷然不放糖了。”
“那太麻煩了,這不礙事的。”葉棠蕪彎起了眼,眉梢都漾着溫暖的笑意,甜甜地撫聲說:“好了,我一會兒便飲些這湯。”
“你就别來回跑了。”
語氣帶着寬慰之意,千嬌百寵長大着的貴女,難得地擁有一顆玲珑心。遇事之時并不想着自己,更會體諒别人的不易。
葉棠蕪輕巧地拿起了桌上的園剪,白皙的手指上下翻弄着花枝,透燕颔的花瓣落在腕間,展出漂亮的風韻來。子姜色的宣梨紙被她握在手心,她斂了幾朵素馨岩桂和白枝芙蓉,悠悠地插起了小花籃。
戲台上的唱劇不曾停歇,一出接着一出地演着。腔調悠揚委婉,鬥笠襖袖随動作遊移着,炫目又溢彩,比剛才精美了不少,葉棠蕪也沒再擡眼看一下。
時日前行,窗外的雲層傾覆着漸漸積聚在一起,墨色翻湧,室内也變得昏暗起來。燭光明滅,平日裡喧嘩鬧嚷的沿市街道漸漸沉寂下來,透出涼寒之意。呼嘯而過的冽風,留下了層疊冰冷的餘韻。
葉棠蕪像是恍若未覺,動作仍是有條不紊地,沒半分急亂之色。她将插好的花擺在了一邊,剩下的那截素白綁綢被她系成了個小蝴蝶結,附在了圈在手腕處的素絹上。
她挺直了身,伸指略揉了下發脹的眉心。
外面的天氣愈加陰沉,葉棠蕪側身看了幾眼,便低聲喚映竹到窗邊,任她輕巧地落下了大半窗棂。
隻留了一條用于換氣的縫隙。
點點細雨落下的時候,葉棠蕪将花枝蹭起的那點袖綢落了下來,遮住了纖細的手腕。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秋雨下過,京城就算是摸了初冬的邊。
雨勢漸漸大起來,嘩啦嘩啦地下着,像在耳邊濺起了水花一般劇烈。
扇門吱呀一聲——
被推開的時候,葉棠蕪頭也沒擡,繼續埋頭理着手裡的花,聲音卻是柔暖的:“映竹,油傘要收到門口的那個小筐裡。”
“姜園内鋪設着的衫木,禁不得雨水。”
“好。”他聲音清冽曠遠,葉棠蕪聽起來,莫名地熟悉。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擡頭看去。
眼前的人眉骨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鮮紅刺目,像是剛添的。額頭上的碎發被雨淋濕,表情緊繃着,清隽的面容上沒一絲笑意,垂下眼看人的時候,就像是被妖鬼盯上。
很兇。
但起碼,是一隻很有禮貌的妖鬼。
那把葵扇紙傘,被他随手丢進了門口的筐裡。
“懷王殿下。”葉棠蕪急忙起身行禮,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過,被裴燼恰好捕捉到。
哪怕是這會兒極為昏暗的環境,他也能看出葉棠蕪纖弱脖頸下的皮膚,是那樣的細膩白皙。那截明晰的鎖骨上揚,形成了好看的弧度。
梁裕眸色一暗,直慨歎懷王壞事,來得真不是時候。他還沒和葉棠蕪多說上幾句話。
眼前這個啞巴虧,隻能忍痛吞下。也沒别的辦法,他不敢惹裴燼。年紀輕輕就統領營盤,封地行賞的将帥,原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何況更是這種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裴燼現在心情極為糟糕的情況下,誰能上趕着去觸這個黴頭?也不知道哪個倒黴蛋惹裴燼不快了。
梁裕咬牙強忍下怨意,躬身作揖,溫聲問候道:“少師。”
幾日前閣樓上的驚鴻一瞥,隽美的王将仿若已然遠去。眉眼仍舊那樣瑰麗,周身氣度卻變得陰鸷冰冷。葉棠蕪想了想,輕聲問道:“殿下是病了嗎?”
裴燼略颔首,看向她的視線卻漸漸柔和下來。
那些銳利的、刺人的、讓人感到驚懼的神色,像是無彌無蹤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