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夜空綢黑如墨翻湧,爍熠星月皆躲藏了起來。宮殿肅朗矗立,寂靜交織鋪散開來,秋風拂過時,席卷而起的寒意比白日落雨時更甚。
直叫人裹緊了厚重的衣衫。
梁裕手受了傷,不便策馬,便隻身上了馬車。
他也沒必要遭那個罪,非逞能騎馬回去。梁裕不和自己過不去,他苦心經營的名聲也不在這上。
他是金尊玉貴的親王。
總有人會鞍前馬後,搶着為他做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怎麼把有用的人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上,才是他應該思考的。
梁裕窩在馬車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翻看起了手背來。車内燭火燃得很足,梁裕吩咐人放了數十盞油燈。
暖黃光線填進了每一處縫隙裡,沒有暗角。梁裕是真受不了,在正和殿裡,那種半死不活的陰沉氣氛。
德賢帝完完全全是在審犯人。
通明燈火裡,瞧見傷口的那一刻,梁裕紅腫高脹着的右手忍不住劇烈地抖動了下,腕骨牽扯到了血管神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手背上面交疊暈開的獰惡血迹早已凝為了暗紅色,尖銳的碎碴嵌入皮肉,正泛着悠然清冷的寒光,仿若在嘲笑着梁裕的無能。
他不甘地喘着氣,一狠心,梁裕顧自伸出指尖,試圖撥出這些碎玉片。
像是跟他作對似的,他手指觸碰上這些玉棱,不但扒弄不出,反而推得向内旋得更緊了些。
傷口又損裂開,細密血絲又蹭出來。
梁裕滿頭大汗,額上的神經跳得厲害,卻又無計可施。越急越出錯,煩得厲害,他一腳踢翻了眼前的案桌。
瓦罐落地,碎了一地。
呯呯響聲中,趕車的小厮趕緊向後拉緊缰繩,驅使馬停下來。隔着厚重的簾帳,他起身恭聲喊道:“王爺?”
“無礙。”梁裕聲色平常,語氣也是極為溫和的,沒露出半分動過怒的端倪來:“瓷瓶沒放穩當,不小心碰倒了。不妨事,你繼續趕路便好。”
馬車内,梁裕閉緊了眼。
沖動的情緒都消咽了回去,全然清醒過來了。
沒回到府裡之前,都是德賢帝的掌控之地。
梁裕不能讓德賢帝知道,他心生了不滿與怨怼。
今日的事,仿若一層高起的壁仗,懸在了他的心裡,那些生出的僥幸都被打回了原形。
春闱與鹽稅之案,此時也遠沒有結束,隻是有了片刻喘息的空間。怎麼過人眼色,核查處理,這些問題于現在的他而言,仍是棘手且艱難的。
安王和昭王顯然沆瀣一氣,今天又大吵了一通,他們能真心和他查嗎?
若藏了私,又怎麼轉圜?
懷王倒是無陣營,也沒瞧見他有奪位的心思。但此人若是太嚴明的話,怎麼說服他呢?
據他所查,裴燼一無父母兄弟,二無鐘愛之物。就一個人清泠泠地,行走在權勢變遷間。
這樣的人,怎麼能讓他心甘情願地為自己所用呢?
梁裕沉思片刻,也沒半點理出頭緒。
*
城口兵防交接,葉鶴時着青白罩甲,領皇命,守了快一夜。無人來犯,也無人取物件。
他親自從沉寂的蒼藍暮合之時,枯坐到洋暖晨曦微露于天邊的那一刻。
荔白山文甲結了一層薄霧,葉鶴時手心一撫而過。瞧見遙遙地有個身影過來了,他直身眯起眼,轉而握起了腰側的星灰佩劍來。
三尺之距,葉鶴時伸手了攥緊玄鐵劍鞘。臂腕揮動,冷刃旋出向外。
劍尖直指向前而去,鋒氣淩厲逼人。看清來人,葉鶴時連忙轉手回帶。
掌心收攏,劍刃顫動了幾下後才生生頓住,葉鶴時翻手用力,把劍插在了面前曬幹壓好的草垛上。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驚怕地開口:“爹啊,你吓死兒了。”
本就沒休息好,葉鶴時的面色白得吓人。這會兒一受驚唬,心髒更是突突地跳着。他勉強壓下心緒,迎着葉昌進去,邊走邊用氣聲低問道:“爹怎麼來了?家裡出什麼事了?”
“你一夜沒睡?”葉昌看着他俊朗面上新長出的青色胡茬,心内禁不住地泛起了酸楚。他伸手拍了拍葉鶴時的肩膀,掌下的盔甲寒涼一片。
這傻小子,都長這麼大了。
“是啊,爹。”葉鶴時也不隐瞞,說得直接:“聖上說,這晚恐有異動,得經心些。”
“真是一夜沒合眼,盯得那叫一個緊呢。”說到這,他憨憨一笑。接着答話的時候,英挺的眉眼挑起,面容也染上了幾分無畏輕狂的意韻:“結果呢,連隻螞蟻也沒看見。”
“早知道睡覺去了。”葉鶴時拉開凳子,倒了杯熱茶放在了葉昌身側,又繼續吐起苦水來:“自從回來,别說回家了。腳就沒有不沾地的時候,比打仗還累。”
“你看這眼睛,兩側紅眼底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大咧咧地扯起了玩笑:“回去娘和妹妹,都得吓一跳。”
“承君恩忠君事,你爹我也不得閑。”葉昌知道他這兒子什麼德行,也不知道和誰學的,嘴貧得厲害。
要是真給幾分顔面,明兒直接就說不回家了。葉昌呷了口茶,正色道:“你收拾收拾快去都察院,鹽稅立了新政。”
“要改項的事多着呢,忙不過來。”
葉鶴時薄唇微張,對了半天口型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老皇帝這不耍人玩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