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惶之下,她身形禁不得輕顫。
來不及思慮,葉棠蕪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雙手又向上推了下,掌心下握住了他腕口處的那段嶙峋骨。
很涼很涼。
就仿若指尖毫無防備地浸入了冬日堆積的厚雪裡,寒意從接觸過的地方爬了上來,徹骨的冷。
轉而退縮,葉棠蕪下意識要松開。
不過瞬息,他掌心翻轉,指骨分明的手墊着琵琶袖的雙層雨絲錦,反握住了她纖弱的腕,收攏輕微用力,往前略拽了下。
反應極快地止住了她将仰倒的身軀。
待她站穩,他便撤開了手,聲音清湛道:“抱歉。”
葉棠蕪手心被震得酥麻,呼吸急促起來,心悸跳得厲害,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迷朦中,她擡起漾水的眼眸,逐漸向上看去。
映入眼裡的,是裴燼隽緻的面容。
一席楓紅衣衫,勾出他勁瘦的身形。琵琶袖兩側自然垂落着,乖順貼附在手腕的缂絲袖邊處紋了滿江海水。
白浪翻飛沖擊,彰顯出的是桀骜又難馴的氣節。裴燼眉眼低垂着,長長的睫羽斂着留下一層陰翳,清晨的霜寒之氣盈了滿身。
眼眸更是如一汪深得不可見底的潭水,無聲吞噬掉了所有的陰沉情緒。垂眸看着葉棠蕪時,他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惴惴溫柔的情狀,令人心驚的冷意收了起來,不再像平時那樣難以接近。
側臉弧度也柔和了許多,空朦視線裡,裴燼屈着膝蓋,半蹲下身,溫聲問道:“還好嗎?”
靠得很近,姿勢仿若親昵密語。裴燼系帶上的香囊随動作輕輕晃悠了下,是撲面的淡淡雪松香。
葉棠蕪不免微怔,她想起前些日子那場金露雨,夜裡做的一場夢。
三月芳菲始,岱殷正殿門半關着。
煙雲氤氲中,她隻堪堪望見一個背影。
孤寂,濯立。
缟羽重蓮绫如水細潤,一如那人冷澈的氣度。
夢境中萦繞着的,正是這股清湛的氣息。似泠泉,似山風。
讓人心安,讓人馳往。
葉棠蕪好半晌沒說話。
裴燼眉心簇緊,侬長的眼睫不由垂下,是極悲憫的模樣。
他尋着她澈清的眼眸看去,視線交纏的那瞬間。
像是被懾住,葉棠蕪呼吸忽而放緩。
夢裡的感受倏忽具象。
如果那人遙遙回望一眼,恐就是這樣不忍的神情。
裴燼感覺到她情緒很低,他沒有驚擾,隻緩聲問道:“受傷了嗎?”
“沒有的,隻是突然想到幾日前的夢。”葉棠蕪察覺到自己失神已緻的無禮,她糯糯回話解釋。
又忙作揖補了禮節,越發覺得難為情。
霜白的面頰漸漸渡上了绯紅煙霞,含露帶嬌。她換了話題,小心問道:“殿下的病好了嗎?”
清澄的眼眸低低斂着,一點水色浸在了眼尾,擡眼看着他,小可憐似的。
心弦波動,裴燼喉結上了滾動了下,剛被葉棠蕪柔軟手指握過的地方,燙熱了起來。
“好多了。”裴燼狹薄的眼尾上挑着,似醉非醉地勾着人,說出的話也有很好的察覺的低哄意味,他逐字逐句地啞聲說:“我時常想起你在姜園同我講的那番話。你說世上事難圓滿。”
“那你求圓滿嗎?“
葉棠蕪水灣眉微蹙,侬豔的面上攏了一層薄霧似的空渺,她輕聲道:“求,但也有求不得的時候。”
“有些事非我一人所能控制,但我能決定的那部分,力求盡善盡美。”
“隻是力求,也保證不了一定如何。”撿着輕快的說,她想了想,舉了個例子:“就像今天,在梯階上摔倒是很笨拙的事情。這在我個人角度上,并不完滿。”
“我在你面前,丢了人的。”
裴燼未置可否,他岑亮的黑眸中倒映着葉棠蕪熠熠泛彩的面容,隐有瀾漪。
薄唇微啟,他擇言道:“我這風寒好了,記憶反倒變差了。”
“許多事,極容易忘。”
沒頭沒尾地,很不着邊際的一句話。
卻讓葉棠蕪繃緊的身軀瞬時放松起來,纖長的睫羽輕顫了下,連着無處安放的情緒都被很好地安撫住。
他說記憶不好。
那就不會記得,清早曾有蔭貢生險些摔倒。
葉棠蕪彎眼笑了,視線流轉間神色靈動,像是有揶揄的話要講。
裴燼卻沒許,他蒼勁的指節虛虛懸在她點绛唇前,低聲提醒道:“以後私下見我不必行禮,鐘聲快響了。”
葉棠蕪輕啊一聲,有話也顧不得再說,向明朗書堂跑去。
裴燼直起身,看着她纖瘦的身影。溶月栀花發帶幅度微小地飄揚,沾着晨早的風露,更添清緻。
回廊間青苔上彌漫着的潮侵襲過來,裴燼閉上眼,心緒不平。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她前世最後的那句話。
——“可是我不能,我難如自己的心意活。”
*
葉棠蕪頭也沒回地跑過沿廊,輕推開吱呀的後門,溜進了學堂。
她這半個月的位置被排在了靠後的窗邊。
所幸距離并不遠,又趕着張祭酒前幾日留了背典則的課業,人心惶惶地,同窗這會兒正嘩啦啦地翻讀起了書頁,沒人回過頭注意後門處的這點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