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朔這地方的夏天明晃晃的,烈烈長風吹過蒼綠的陰山,熾熱的天光像鞭子一樣抽人的脊背,在這樣炎傘高張的天氣裡,草都被曬得蔫蔫的,裡坊家家門戶緊閉,隻有纥奚昱這種半大小子願意出去瘋跑,容鳳儀正披着頭發散着衣襟,坐沒坐相地翹着腿在窗邊給纥奚昱寫習字帖,斜眼瞧着他牽着那匹紫骝馬從馬棚溜到院子裡再溜到門口,馬上要溜出門的時候,終于出聲喊住他:“阿昱,幹什麼去?”
纥奚昱聽見了,扭頭沖他嘿嘿一樂,幹脆利落地上馬就跑,一夾馬肚子,頭也不回地說:“給您買酒去!”
容鳳儀把上半身探出窗外,喊道:“你要出去野,回來記得自己開門,我可不一定在家啊!”
那馬上的少年人揮了揮手,揚聲道:“知道啦!”
容鳳儀就這麼支着半邊身子看了他一會兒,那馬背上的少年人逐烈日而去,穿過這一片裡坊,縱馬越過一戶戶人家,從阡陌縱橫的小徑往大道飛馳,從寥落門庭往人間煙火裡紮,還沒到戴冠的年紀,腰細背薄,肩膀的骨骼卻已經長寬了,細伶伶紮棱棱的一副少年骨,頭發高高束起,發尾随着馬背的颠簸上下飛揚。
容鳳儀看見纥奚昱路過裡坊深巷裡偷偷開起來的酒家,真的停下來給他打了一壺酒,心裡總算升起一點欣慰,剛要感歎狼崽子終于學會往家裡叼東西了,就看見纥奚昱鬼鬼祟祟地回頭看了一眼,沒看見容鳳儀在後頭跟着,然後甩開膀子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喝完爽利地晃了晃腦袋,撒丫子跑了。
容鳳儀:“……”
唉,還是個孩子呢,容鳳儀托着下巴想,大有可為的年歲,又沒什麼記挂牽絆,是該放到懷朔這種地方好好野一野、磨一磨的。
懷朔曾經是北部六鎮中的重鎮,後來六鎮起事,多少當朝的開國勳貴即起于懷朔,當年纥奚昱的父親纥奚泰就自懷朔起家,被封為“百保鮮卑”,是最初的那一批鮮卑戰士,跟着前朝的文宣皇帝南征北戰,做官做到中軍羽林将,眼見着兒子快入兵了,就把他放到懷朔,讓諸位六鎮同僚曆練一圈,當然也怕他真的野瘋了沒人管,又請容鳳儀跟來懷朔教養管束——當時容鳳儀到邺城幹谒,結果被纥奚泰一眼看中,千請萬請,把自己聘了來當纥奚昱的先生,這想法當然是好的,可是十六七的孩子放到邊境之地來誰還能管得住,再者容鳳儀養孩子跟鮮卑人放羊一樣,早晨放出去,晚上趕回來,羊是同一群羊,纥奚昱是同一個完整的纥奚昱就行,要規行矩步,别說纥奚昱,就是容鳳儀自己也不成。
容鳳儀咂了咂嘴,把披下來的頭發甩到背後去,提筆繼續寫給纥奚昱的臨字帖——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啧,等纥奚昱這小沒良心的帶酒回來是等不到了,容鳳儀越寫嘴裡越沒味兒,索性一扔筆,站了起來。
這對師徒是在黃昏時節的市門口碰上的,纥奚昱看見容鳳儀,心中一喜,登時快走幾步,揚聲道:“先生,你來得正……好,好嘛,又喝多啦,師父!”
他扁了扁嘴,上前扶住容鳳儀,容鳳儀衣衫寬散,手裡拎着個酒葫蘆,不知道又在哪裡喝多了酒回來,在迷離的醉眼中,他看見纥奚昱扶着他,馬上還坐着個什麼人,他迷迷瞪瞪地看了一會兒,心想完了,早上一個纥奚昱放出去,晚上終于不是同一個完整的纥奚昱回來了。
他聽見身邊這個纥奚昱說:“你怎麼樣,師父?”
容鳳儀道:“還行,就是看你有點重影。”
“你是真的醉了,那本來就不是我啊,”纥奚昱有點尴尬,回頭對馬上的人說,“先下來跟大人打個招呼,這是我師父,容鳳儀容先生。”
那馬背上的人立刻從馬上滾下來,一頭跪了下去,被容鳳儀一把攙了起來,容鳳儀本來醉得不辨東西,此時被這一跪跪得神智清明了不少,他定睛一看,登時臉色大變——這分明也是個孩子,被容鳳儀架着胳膊又要往地上出溜,把頭埋得深深的。
容鳳儀臉還醉得通紅,心卻沉了下去,他道:“纥奚昱,你才出來多久,就開始購置仆婢,學那套公子做派了?”
“我是花了錢,但我才沒有購……購買,買人!我把他的身契撕掉了!”纥奚昱磕磕絆絆地用漢話大聲分辯,那孩子把頭又低下去,他看了一眼這小孩,咧嘴笑了笑,說,“小郎,以後莫跪。”
容鳳儀見此臉色稍霁,幹咳了一聲,道:“你撿來的?”
纥奚昱撓了撓頭,支支吾吾:“嗯……打過一場。”
容鳳儀哦了一聲,揚眉道:“打赢沒有?”
纥奚昱兩眼冒光:“赢了!”
“英雄救……算了,感覺怎麼樣?”容鳳儀問。
纥奚昱嘿嘿笑了兩聲:“爽呀!”
容鳳儀點點頭,道:“為什麼打?”
纥奚昱一時卻沒有說話,他低下頭,看着被架在容鳳儀胳膊上的那個小少年,他此時也正悄悄地擡頭看,和纥奚昱的眼神一對上,慌忙低下頭去,兩隻腳無措地搓腿上的塵土。
纥奚昱低聲說:“先生,這裡人的心也太壞了。”
容鳳儀愣了一下,大概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了,他笑了笑,放開那個小少年,示意他上馬,那個小孩胡亂地搖頭,堅持跟在他們後面,纥奚昱就幹脆轉過身,卡着這小孩的胳肢窩把他舉到了馬上,容鳳儀大笑,攬過纥奚昱的脖子往前走去:“‘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小阿昱,不是這裡的人心壞了,而是這世道壞了啊。”
乾明元年懷朔夏天的黃昏,陰山沉靜地安睡在西北的萬丈斜陽中,西塞河寬闊的河套濕漉漉的土地閃爍着柔和的金黃色輝光,東邊的草原西邊的沙漠,歸家的牛羊遠行的馬,都伴随着一陣陣牧歌與駝鈴聲靜默地行走着,那個被纥奚昱救下來的小郎,他此時正趴在紫骝馬的身上,一步一步地遠離已經關閉的集市,走向面前這對師徒的居處。
他心裡有一個模糊的念頭——那裡以後也是他的委身之所了,他不知道那個地方會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存放多少的悲歡,在多年以後,變成一個他心心念念、多少次夢裡也想要回去,走過千山萬水以後仍想要回去,閉上眼之前還是想要回去的地方。他的記憶從這一天、從這個明晃晃的乾明之夏開始,眼前的一對師徒,先生寬袍大袖,弟子胡服勁裝,兩個人走在他的前面,像白鶴與駿馬并肩而行,那弟子看起來與他年紀相當,身形勁瘦颀長,挎着腰刀——大約一個時辰以前,眼前這個人為他拔出了那把挎刀。
那時候太陽還很烈,他被繩索勒着脖子栓在地上,沒法動,隻能曬在毒日頭下面,汗流下來打透了粗布衣服,蜇得人全身都疼。今天就是他被賣的最後一天,他原本是這一家高門大戶的粗使仆役,這家的大人姓步六孤,于懷朔赫赫揚揚十餘載,前幾天被皇帝一杯鸩酒賜死了,罪不曾牽連家人,大婦把府裡的姬妾都發賣了,隻剩下可以耕田的成年男子,像他這樣的府中養不起要賣掉的小男奴,剛滿十六歲,不能為主人家分到多少田地,也沒有什麼力氣,因而格外的不好賣——更何況他還在被賣的這幾天還變成了啞巴,來來往往的路人掃一眼,捏開嘴巴看一看他的牙口,捏一捏身上,又問問價格,本來想買的,一聽是個啞巴都搖頭走了,時至日暮,他才渾身發起抖來。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今天是最後一天,“賣不掉的就找個清淨地方殺掉”,這是他三天前親耳聽大婦說的,然而最讓他害怕的還不僅是這個——前幾天有幾個姬妾女奴,當天沒有被賣掉,晚上市門關閉之前,她們被那些賣人的仆役拽着脖頸上的繩子牽到角門後頭□□了,慘叫聲整個東市都能聽見,商販們忙着收攤,誰也沒有心思過來看看,他當時和那幾個女奴栓在一起,眼睜睜看完了全程,從那之後,他再也無法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