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市集也即将關閉,他聽見那幾個賣人的仆役歎了口氣,複又笑起來,拽了拽繩子,把他往角門那裡牽,那個牽他的仆役摸了摸他的臉和腿,對同伴說:“試試?玩不玩?”
他的喉嚨痙攣着嘶嘶作響,瞳孔縮得像針,像一頭瀕死的羚羊一樣蹬動着在地上蹭,那仆役的手摸到他的衣襟上的時候,他突然哆嗦了一下,猛然意識到自己的死期就在現在,恐懼到極點反而生出勇氣,心一橫,反正都是要死的,幹脆拽一個一起死,他暴起咬住那仆役脖頸上的動脈,這仆役估計也沒想到這場暴行最先慘叫的是自己,疼得眼前發花,同伴們哄笑起來,嘲笑這仆役被雁啄了眼,他脖子上的繩索被驟然勒緊,再也咬不住仆役的脖子,忍不住張開嘴呼吸,那仆役暴怒到極點,死死地勒着繩索,一把扯掉了他的上衣,一拳搗在他的肚子上,腹腔撕裂的疼痛讓他登時眼前一黑差點沒吐出來,瞬間失去了厮打的力氣,他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頭,可是預期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那個挎刀的少年人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比他的人先出現的是他的聲音,少年人在他們身後暴喝一聲:“幹什麼呢,起來說話!”
那仆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個半大孩子,就沒太當回事,随口道:“不賣了不賣了。”
少年人啧了一聲,說:“我買了,你起來!”
他的漢話說得很順當,隻是有時候咬字有些生硬的走音,聽起來是個胡人,仆役滿臉的不耐煩都快兜不住了:“都說了不賣了!”
鬧到這地步,這仆役也沒什麼興緻了,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牽着繩子要走,那少年人冷哼一聲,伸手一把薅住了仆役的後頸:“你走,把他留下。”
“你腦子有毛病是不是?”仆役說,“十五匹生絹你把人牽走,沒有就别擋道!”
少年人怔了怔,好像沒想到這麼貴:“十五匹生絹?”他想了想,說,“你要不把我這馬牽走吧。”
紫骝馬聽了差點尥蹶子踢他,仆役嗤笑一聲,轉身就走,被那少年人按住肩膀:“站着!”
仆役知道這少年人是個窮光蛋,心裡再無所顧忌,一拳招呼了上去,那少年人偏頭一躲,擡腿一腳踹在仆役的心窩,一腳把他踹飛出去,正正落在小男奴的腳邊。
少年人看着橫着飛過去的仆役,愣了一下:“這麼脆?飛這麼遠?”
小男奴:“……”
周圍人一見他出腿的身形就知這是個從小習武的練家子,偏生這仆役被氣昏了頭,咳嗽着爬起來又沖上去,一邊還回頭跟周圍幾個賣人的仆役說:“還不上!這人沒錢,要是那小啞巴被他劫走,私放逃奴不是咱們幾個擔得起的!”
周圍的幾個仆役本來圍在一邊看熱鬧,聽了這話才都撲上來,少年人被四五個人圍攻并不顯得左支右绌,他明明挎着腰刀,可是始終隻用拳腳,打到酣處竟然還揚了揚眉,身手很幹淨,沒什麼花架子,輕盈狠準,幾乎是一拳一個,放倒了還補兩腳,打完出了一身薄汗,反倒露出一點酣暢過瘾的笑意,他把這四五個仆役栓在角門上,這才抽出腰間挎刀,用刀背拍了拍那個最先動手的仆役的臉,說:“在這兒等我,馬上回來——不許動他啊。
“他”自然指的是地上那個沒有賣出去的那個小男奴,那仆役苦着臉不答話,最後賣人的和被賣的栓在一起曬着夕陽看日落,小男奴攏好衣服坐在地上,死裡脫生以後的怕勁兒一點點緩了過來,不抖了,忍不住朝仆役臉上打量,仆役被打得像個滿臉開花的倭瓜,見小啞巴看自己,怒道:“你看你爹呢!”
像個狂怒倭瓜。
小啞巴想笑又不敢,把頭扭到一邊去,卻看見那少年人背着夕陽,迎頭縱馬而來,雪白的生絹挂在他的臂彎肩頭,像神鳥的翎羽一樣随風飄舞。他應該是回家一趟取了十五匹生絹,扔在那仆役的臉上,用挎刀一刀斬開他們的繩子,那仆役取了生絹又交了小男奴的身契,灰溜溜地剛要走,被少年人叫住:“站住,把上衣脫了!”
他這是要還仆役剛才扒那小男奴衣服的仇,仆役咬了咬牙把上衣一揚手脫了,少年人才說:“滾吧,我還要在懷朔待幾年,我阿爺是百保鮮卑纥奚泰,你要告狀盡管去找。”
懷朔人哪有不知百保鮮卑的道理,仆役聽見這四個字臉色都變了,頭也不回地光着膀子跑了,生怕少年人記住他的臉一樣。少年人這時才蹲下湊近小男奴,小男奴有點無措地擡起頭,結果聽見這人在他耳邊小聲說:
“别緊張啊,我剛才是不是很潇灑啊?”
小男奴怎麼也沒想到這少年人來了這麼一句,愣愣地和他目光相交,這少年人瞪他。
半晌,小男奴點了點頭。
少年人愉快地笑了起來,蹲在地上替他解着脖子上的繩結,解了半天解不開,嘶了一聲,說:“我用刀了啊?”
小男奴點了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見他抽出一把解腕刀,嘴裡叼着刀鞘沖自己笑了一下,一口白牙刀鋒一樣雪亮,他割開了自己脖子上的繩索就收了刀,三兩下用手解開他全身的繩索,又拿出了那小男奴的身契,唰唰幾下撕掉了,道:“我放免你。”
小男奴的仍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半晌,嘴唇動了動,纥奚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郎,沒事了,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我可以送一送你。”
你買下我,怎麼又不讓我跟你走呢,那小男奴喉嚨裡擠出一點氣音,想說話怎麼也發不出聲來,情急之下拽住了少年人的衣袖,少年看他漲紅的臉色,愣了愣,說:“你想和我走?你啞……你說不了話嗎?”
小男奴汲汲惶惶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少年人想了想,站了起來,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來,道:“也行,那個,我不太會騎馬帶人,你先上馬吧,咱們倆走回去。”
後來那小男奴無數次想,如容鳳儀所言,這世道着實太壞,戰亂沒有盡頭,天底下每天都有不倫和殺戮,人命賤得像草,奴隸被像牛馬一樣買賣……可他永遠記得纥奚昱那時候的樣子。他彎下腰給自己解開繩子的時候,高高束起的頭發和鬓邊的一股辮子一起随着他的動作垂落到肩上,夕陽從他的背後照過來,讓他整個人像要燒起來那麼亮,小男奴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他的相貌——眼前人是一個清俊的鮮卑人,卻有一雙漢人一樣多情的眼睛。他是少有的白皙面孔,下巴尖俏,鼻梁很高,眉睫深濃,眼窩卻清淺,瞳仁又黑又亮,比西塞河的河水還清。
這個人救了人,連繩子還沒給人家解開,第一句話是,我剛剛是不是很潇灑啊。
這小男奴那時候看着纥奚昱的臉,點了點頭,認真地記住了他的相貌,他想,這是第一個為我拔刀的人,我應當把我的命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