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以後焉支才發現一個問題——原來的衣服在地上滾得已經不像樣了,可他沒有換洗衣服。他看了一眼纥奚昱,此人側躺在窗前桌子上,整個人都攤開了,頭在窗東頭,胯在窗西頭,以一個非常奇詭的的姿勢咬着筆寫帖子,他咬了咬牙正準備把原來的髒衣服往身上套,就聽見纥奚昱說:“洗完了啊?”
他點點頭。纥奚昱哦了一聲,莫名其妙地和光不出溜一動不動的焉支對視了半天,才大叫一聲衣服衣服衣服,腰背一翻跳下桌去,拎出來一件衣服,說:“你先穿我的。”
他常年跑馬,衣服料子也以方便耐磨為主,款式極其簡潔,焉支不怎麼費勁就套上了,這衣服套在瘦巴巴的焉支身上有點松了,領口袖口都敞着,但是大體看着挺幹淨利索,顯出人的精神來。纥奚昱托着腮看他三兩下換好衣服,心想這人洗幹淨臉,換身幹淨衣服,原來也是個長眉入鬓,高鼻薄唇的俊俏小郎。
焉支換好衣服,又把桶打滿水放回原地,站在那兒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麼,無措地撓了撓後腦勺,纥奚昱把筆一扔,說:“進來睡覺吧,要不一會兒等先生又打起呼噜來,吵得你睡不着。”
“小兔崽子,”容鳳儀聽不下去了,“你能不能說我點好啊?”
纥奚昱嘿嘿直樂,沖焉支招手。
睡覺之前纥奚昱拿出來一堆枕頭被子,在他和焉支中間壘起來了一道矮牆,焉支盤腿坐在一邊,沒明白怎麼突然就要劃江而治了,纥奚昱弄完了往下一躺,偏過頭解釋道:“我睡相不好。”
豈止是不好,他和容鳳儀搬到懷朔的當晚隻收拾出這一間房,兩個人隻能湊合着一床睡,結果當晚纥奚昱睡覺的時候又伸胳膊又踢腿,打了容鳳儀半宿,容鳳儀忍無可忍,看纥奚昱睡那麼香又不忍心把他薅起來,自己去地上睡了半宿,結果他睡着了,打呼噜咆哮着把纥奚昱吵醒了,纥奚昱瞪眼躺到天亮,第二天師生二人都困得面目全非,發誓此生再不與對方同室而眠。
想到這一節,纥奚昱眉頭跳了跳,補充道:“吾好夢中打人。”
……焉支低頭看了一眼這個防禦工事,多少有一些無語,點了點頭。
這一宿還算黑甜,前半宿焉支睡不着,一是這一天實在大起大落,他心情一時還難以平靜,二是馬棚草席換成棉被軟衾,他也不大習慣,三是容鳳儀的呼噜實在太他媽響了,讓他在無眠的前半宿多多少少産生了“要不還是去馬棚睡吧”的念頭。
纥奚昱睡得倒是很安穩,睡得沉了,翻了個身,胳膊伸長了越過那道矮牆,手啪地一聲按在焉支的臉上。焉支睜開眼,也不敢動,躺了一會兒,被纥奚昱按着臉,艱難地緩緩偏過頭,視線輕輕地落在纥奚昱的臉上。
纥奚昱閉上眼睛的時候就顯出秀氣來,他睫毛生得極濃密纖長,此時像兩把小扇子一樣輕輕随着他的呼吸翕動,焉支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在纥奚昱的腿也跨到牆上來的大軍壓境之際睡着了。
纥奚昱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騎在牆上。
他睡懵了,坐起來的時候才想起來昨晚是兩個人睡的,焉支從屋外進來的時候看見他跨着牆頭,眼神發懵,頭發亂七八糟,辮子也散了,焉支想了想自己應該怎麼做,猶豫了一下,走到床前,把胳膊遞了出去,指望纥奚昱搭着他的胳膊下床。
纥奚昱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胳膊,把自己的胳膊和他的并在了一塊兒。
“弟,我比你白。”他說。
“……”焉支這時候才确确實實地意識到纥奚昱可能真的沒有被貼身伺候過,他低頭看了看纥奚昱的胳膊,确實白得發亮,勁瘦的一截小臂,幾道隐隐鼓起的筋脈,白皙的手背上有着格外明顯的綠色青筋,他不知道怎麼的晃了一下神,無端想起從前在敕勒川牧馬的時候聽人說,通體雪白的駿馬是神迹,當它潔白的馬蹄踏過深綠的高草,敕勒川就會降下吉祥的甘霖。
纥奚昱看他盯着自己胳膊發呆,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跳下床,這才發現整個屋子包括院子一看就被細緻地灑掃過,院子的地一點浮土落葉都無,屋子裡的雜物都被收拾規整了,桌上牆上哪怕是門檻上都清潔幹淨,一點浮灰都沒有,纥奚昱轉頭一看,焉支端着碗熱騰騰的湯餅出來了,他瞠目結舌:“……你,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焉支把碗放下,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地上,用手掌扶額行禮,手心沖着纥奚昱。
纥奚昱歪頭看着他,猜出他前半句大概是“我是甘願的”或者“我應當屬于這裡”什麼的,後一個動作是一個奴隸對上行禮的動作,代表臣服。
纥奚昱眼角抽了抽,感到一陣無處着力的無奈,那個荒唐而無情的世道仿佛在焉支對他行奴隸禮的動作中又露出一點柔軟的獠牙。
可焉支的眼睛又太桀骜,纥奚昱第一眼看見這個人的時候,他正撕咬着侮辱他的人的脖子,他明明甯死也不願意活得像一條狗。
“花兒。”纥奚昱輕輕地叫他,焉支擡起眼睛直視他。
可焉支的眼睛又太清澈。
纥奚昱澀聲道:“我已經放免了你。”
焉支看了看他,又做了一遍剛才的動作——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地上。
我甘願的。
纥奚昱像被什麼東西錘了一下心口,緩了好半天,低頭輕聲說:“……先吃飯吧。”
“小郎,起得這樣早?”容鳳儀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從隔壁裡間轉了出來,散着發,寬大衣衫還敞着,表情卻很悠容,焉支擡頭看了看他,這人神色清爽,比昨天醉眼饧饧的模樣齊整多了,顯出讀書人的樣子來,容鳳儀四下裡看了看,沒說什麼,隻拍了拍焉支的肩膀,坐在了桌邊。這時候纥奚昱才發現不大對勁——這桌上就兩碗湯餅。
纥奚昱擡頭看了焉支一眼,焉支對上他探詢的目光,焦灼起來——從前廚房的差事從來輪不上他,所以他其實不太會做飯,這兩碗湯餅已經是他能弄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現在一看确實拿不上台面,可人總不能不吃飯啊,他剛想比劃着讓纥奚昱多少吃一點,哪怕他以後再去學呢,就聽見纥奚昱問他:“怎麼就兩碗啊,你的那碗呢?”
焉支一時沒有跟上他的思路,下意識地指了指竈台,意思是他在那兒吃。纥奚昱說:“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