纥奚昱皮膚白,一曬臉上紅得吓人,他通紅着一張臉,對焉支說:“笑一個。”
兔子在焉支的臂彎裡又蹬又踹,他感覺懷裡撲通撲通的沒個安分,他第一次這樣手忙腳亂地抱兔子,好不容易把它夾在懷裡,才擡起頭,對他慌裡慌張地微笑。
纥奚昱:“嘿嘿。”
焉支捆好獵物,上馬與纥奚昱并辔而行,草原初秋正是放牛牧羊的好時節,他們一路秋獵,偶爾能撞見成群的牛羊從高草中擡起頭來,睜着清澈懵懂的眼睛打量他們兩個,遠遠地經過,纥奚昱就吹口哨逗逗它們。
焉支過去常在這裡放馬,熟識幾個牧羊官放牛郎,他們中有奴隸,也有自由的平民,他過去挺羨慕的一個叫若洛渾的牧羊人就是個平民,三十來歲,黑瘦而平和的一張臉。若洛渾放一天的羊,累了就趕着羊悠悠地回去,他妻子有時候在家等他,有時候背着娃娃來陪他,娃娃懷裡抱着個小羊羔,跟着羊群亂跑。這幾年課稅越來越重了,若洛渾和他妻子常常為賦稅發愁,過得沒那麼自在了,可焉支還是羨慕,羨慕他有賦稅可發愁。
此時若洛渾應該也在這裡牧羊,隻是敕勒川太大了,茫茫百十裡,兩個人牧羊人走進去如水滴入海,見面全憑機緣。纥奚昱拍了拍他:“想什麼呢?”
焉支回過神搖了搖頭,指了指那些低頭吃草的牛羊,指了指自己,不知道怎麼把“我認識它們”這句話比劃出來,纥奚昱歪頭看了半天,眼神複雜起來。
“花兒,”他說,“你……你想錯了,你和它們不一樣。你是我的部曲,你是我的朋友,我帶你出來,是想讓你開心一點。”
當然不一樣啊他又不吃草。焉支知道他誤會了,知道自己本該着急,本該比劃着解釋一下他的誤會,可是他看着纥奚昱的臉,情緒前所未有的平和而輕松,他頭一次放松地笑起來,做了一個以往絕不會做的動作——他伸出手,笑着拍了拍纥奚昱的肩膀。
纥奚昱愣了一下也笑了,驚喜地搓焉支的胳膊,照着他的肩膀一通亂拍。
風兒吹過敕勒川的鈴蘭。
“不過,”纥奚昱說,“咱們确實也是來牧馬的。”
焉支在風裡笑着看他。
纥奚昱不懷好意地嘿哈一聲,突然踢了一腳紫骝馬的屁股。
焉支在風裡消失了。
紫骝馬被踢了一腳以後飛快而輕穩地馱着焉支竄了出去,朝天盡頭一路飛奔,焉支吓了一跳,堪堪夾住馬肚子,還沒來得及勒住缰繩,纥奚昱從他身後策馬奔來,喊道:“跑啊!不跑起來怎麼算跑馬!”
過去的十六年裡,焉支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騎着一匹紫骝馬在敕勒川上漫山遍野地瘋跑,不必擔心錯過主人的傳喚,不必害怕跑累了主人家的好馬,無所顧忌、沒有目的、掙脫所有枷鎖,天穹碧藍如洗,耳畔風聲呼嘯,長河落日擁抱着無窮邊草,蒼茫天地沒有盡頭,寥廓莽原難辨西東——
而在他身邊有一個鮮卑少年人,策馬飛奔與他并辔而行,賜予他真正自由。那人一副稀世俊美的好皮相,細腰長腿輕捷如豹,搖蕩的發尾飄如野馬,兩人的上半身緊貼着馬背,被風吹得睜不開眼,他隻聽見馬蹄镗鞳,聽見纥奚昱放開嗓子,換回了自己的母語,吟唱那首古老的歌謠。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二十年前高王賀六渾戰敗玉璧,星墜獸鳴,日食如鈎,高王戎馬一生,自感天命已至,為了鼓舞士氣,使骁将斛律金高唱《敕勒歌》,高王一面和唱,一面哀感流涕,不久郁郁而終。而今英雄涕淚随風飄散,金戈鐵馬零落成泥,唯有敕勒歌還在廣袤的草原上輕輕詠蕩,陪伴着世世代代在此牧牛放馬的芸芸衆生。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那天是乾明元年的八月初三,皇都邺城在這一天風雲變幻江洋翻覆,當朝的少年皇帝高殷被太皇太後婁氏下旨廢為濟南王,同日,那少年皇帝的六叔——太傅常山王高演兵變篡位,于晉陽登基稱帝,改年号為皇建,複尊其母太皇太後婁昭君為皇太後。而婁昭君的丈夫,那死去的高王生前所高唱的《敕勒歌》,此時正在懷朔,那個六鎮勳貴遙遠的故鄉,被一個鮮卑少年縱馬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