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支握住纥奚昱的手腕,用纥奚昱的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劃了一下。
纥奚昱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他驚駭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少年人,那人眉眼細長,瞳孔如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纥奚昱被那樣的眼神注視,滾燙心頭近乎湧起一絲惶惑,纥奚昱反手握住了面前人細瘦的手掌,像握住一把刀纏繩粗粝的刀柄,他把焉支從地上拉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慌亂地拍幹淨了他身上的枯葉和浮灰,低聲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先吃飯吧。”
别的也無需多言了,天大的事隻要還不到立決生死的地步,總還是要先吃飯的。也就是這時候大門被沒輕沒重地撞了一下,容鳳儀回家了。纥奚昱和焉支拉拉扯扯這麼長時間沒管火,飯都要煮幹了,焉支趕緊轉身往廚房跑,纥奚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過去接容鳳儀,容鳳儀面色沉郁,卻還沒醉到十足十的地步,隻是眼神有些渙散,他摟着半瓶酒,迷茫地看了看天色,道:“這個時辰,将軍沒留你們吃晚飯?”
纥奚昱扶着他胳膊,搖了搖頭,道:“有點事……将軍讓親兵把我們送回來了。”
“将軍親兵,你倒是留人家吃個飯啊,你就讓他這麼回去了?”容鳳儀道。
纥奚昱想到這老二哥就腦袋生疼:“沒,他中途跳車跑了。”
容鳳儀本來眼神就渙散,一聽這話快對眼了:“不,什麼……怎麼還跳車呢?”
纥奚昱撓了撓頭,歎氣道:“進來說吧師父。”
纥奚昱一路把容鳳儀帶進屋裡,把此間諸事簡述給容鳳儀聽,容鳳儀撐着頭聽他說完,眼神清明了幾分,他沉默了片刻,捏了捏眉心,道:“百保鮮卑确實百裡挑一,但前些年百保鮮卑千騎大破柔然的時候,也并沒有戰前十數萬大齊男兒死于甄選的先例,你讓他和你去試試吧,結果或許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糟。”
纥奚昱皺緊的眉頭微微松了松,複而道:“可是鬥場上的人不會留手,我擔心他……”
容鳳儀笑着搖搖頭:“小阿昱,你從不這麼擔心你自己。”
纥奚昱怔了怔:“我自然是不擔心的。”
容鳳儀大笑,拍了拍他的後腦勺:“那就對了。‘男兒甯當格鬥死,何能怫郁築長城’,盡力一試便罷了……你這麼看着我幹嘛?”
容鳳儀一臉清雅斯文的書生相,喝了酒便顯得落拓,可那一瞬間容鳳儀的神态,總讓纥奚昱覺得是纥奚泰在講話,“男兒甯當格鬥死”。
容鳳儀笑了一笑,道:“我雖不從軍,可是生生死死的事見的也多了。亂世人命危淺,你和他這樣的人來世上一遭,總要有自己的活法兒。”
“那為什麼不從軍呢?”纥奚昱怔怔地追問了一句。
容鳳儀頓了頓,道:“得英才而教育之,亦一樂也。算了。”他修長手指敲了敲酒瓶,轉開了話頭,“明天你還是得去一趟将軍府,一來,既然你這麼想保焉支,你要把這事當作一個正事去提,二來,今天那親兵失态跳車,你去也是給個台階下,不然他日再見,你二人該如何自處呢?”
纥奚昱點了點頭。容鳳儀道:“要不要我陪着?”
纥奚昱猶豫了一下,道:“不必了。”
容鳳儀笑道:“幹嘛?禮數學周全了?”
“不是,”纥奚昱渾身難受,“我感覺你,你像我爹呢,今天怎麼。”
容鳳儀踹了他一腳,笑罵他:“滾蛋。”
纥奚昱被容鳳儀一腳踹出來,心情卻輕松了不少,雖然事情也還沒解決,但被容鳳儀幾句話撥明了,卻像看清了路似的。正趕上焉支往屋裡端盤子,和他撞了個滿懷,焉支慌忙穩住身形,纥奚昱扶了他一把,在昏暗的過道裡和他四目相對,焉支張了張嘴,有點茫然,纥奚昱不知怎麼的有點心虛,匆匆地瞟了他一眼就松了手,接過了一個盤子,低着頭走了。
而容鳳儀卻在這麼一會兒的工夫裡抱着酒甕睡着了。纥奚昱去叫他,他長發蓋着臉,擺擺手說不吃,搖搖晃晃地自己回去接着睡了,剩兩個人在那裡悶頭吃飯,滿腹的心事并沒有影響這兩個人吃飯的質量,這一頓飯他們誰也沒有跟對方說話,一擡頭才發現一盆飯都已經給順下去了,纥奚昱有點想笑,他擦了擦嘴,簡短道:“明天再陪我去趟将軍府。”
焉支抿着嘴點點頭,收拾完碗筷,看纥奚昱還是沒有和他搭話的意思,就默默地出去喂馬。紫骝馬溫順而沉默地嚼着草料,焉支蹲在馬棚前看着,看了一會兒才覺出膝蓋辣痛,挽起褲腿一瞧才發現左腿膝蓋破了一塊,正絲絲縷縷地往外冒血。這應該是下午纥奚昱搡他那一下子,他沒站住跪在地上給蹭破了,他低頭皺眉看了一眼,去井邊打了桶水沖了沖,回來繼續蹲着,紫骝馬用腦門蹭了蹭他的手,他歎了口氣。
纥奚昱晾了他一晚上。就這樣生他的氣嗎,是因為他今天氣急僭越去拽了纥奚昱的領子,還是因為他真的那麼想要那個叱幹……叱幹什麼的當他的部曲?
他沒什麼濃烈的情緒,隻是生出了一點稀薄的怨怼——怎麼明天還要他陪着去将軍府啊,等他死了再說不行嗎?
他站起來拍了拍褲腿,往屋子裡走。屋裡沒點燈,纥奚昱像已經睡了,背朝着他在裡面躺着,他也就小心翼翼地躺下。懷朔的秋夜太靜了,連一聲秋蟬也不聞,也就使得那點細細簌簌的聲音格外的明顯,焉支一直沒睡着,聽見身邊人輕輕坐起來,慢慢地卷起他寬松的褲腿。
纥奚昱捋起焉支的褲腿,左膝一片血紅的痂,幹淨而開放的一片擦傷,應該是用水沖過了,纥奚昱啧了一聲,擡頭一看,焉支眼睛睜着,看了他不知道多長時間了。
纥奚昱的臉騰地一下燒起來,他慌亂地笑了一下,雙手捂住焉支的膝蓋:“我下午太心急了,我……”
焉支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纥奚昱歎了口氣,道:“今晚先生跟我說,‘男兒甯當格鬥死’,我懂得的,于叱幹将軍,于我阿爺,于我自己,我們天生要去打仗,我從來不作他想的。隻是對你……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