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叱幹镞常來。他有軍務,來了也不久留,打焉支一頓就走。他雖然人看着年輕清瘦,動起手像頭老水牛,和叱幹洪一樣沒有輕重,焉支和叱幹镞的第一次交手完全是靠野路子躲過去的,躲一下能露一百個破綻,現在叱幹镞自然不許他那麼亂躲,焉支被他用那種橫沖直撞皮糙肉厚的打法不帶半點私情地壓着暴打,纥奚昱臉色鐵青地捏着拳頭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回屋裡去了。
容鳳儀正伏案埋頭寫什麼東西,纥奚昱哐一下坐他對面,容鳳儀頭也不擡,道:“怎麼回來坐着?”
纥奚昱憋了一會兒,悶悶地說:“……我看不下去。”
“不許躲!”窗外叱幹镞厲聲道,“出手!這裡傷不到你要害!”
“對!側肘,出腿——嚯,踹得蠻高的嘛,開過胯了?”
“奶奶的不要踹我的臉!”
纥奚昱沒繃住,黑着臉笑了出來。
第一次和叱幹镞這樣打完以後焉支渾身是傷。纥奚昱長這麼大從來沒這麼憋屈過——自己的人被人家打了,他居然還要留人家吃晚飯。焉支心裡倒沒什麼波瀾,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一瘸一拐地去做飯去了。叱幹镞坐在大棗樹下,看見纥奚昱在屋裡陰森森地瞪他,沒心沒肺地大笑道:“幹嘛,這麼舍不得?”
纥奚昱歎了口氣,往竈台那裡去,焉支正扶着腰半跪着生火,嘴角還帶着血絲,看見他進來,腫着半張臉勉強沖他露出一個龇牙咧嘴的微笑。
怎麼給打成這樣了?!這還幹什麼活兒啊,纥奚昱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心疼,隻覺得不敢看他,他蹲下撥了撥火,偏着頭道:“你去抹點傷藥,這裡我來。”
焉支搖搖頭,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客還在外頭,叱幹镞卻朗聲道:“不忙了,小公子,我該走啦!”
“稍等,”纥奚昱應了一聲,拍了拍焉支的肩膀,轉身去屋裡拿了把刀出來遞給叱幹镞,道,“上次斬了你的刀,賠給你。”
叱幹镞一看就笑了:“小公子,将軍府還差你一把刀嗎?”
“差不差在你,賠不賠在我,”纥奚昱淡淡道,“拿着吧。就放庫房裡也行。”
“那豈不白耽誤了,多謝,”叱幹镞接過刀,轉腕耍了個刀花,收刀入鞘,道,“小公子,我今天給你帶個好消息——鮮卑兵和部曲參選時不許歸入一列,鬥場不得用刀,這文書大概晚幾天你自己也會接到,我先告訴你,别白擔心了。”
纥奚昱的心情猛地揚了起來:“真的啊?”
“笑了吧,笑了就不許再瞪我了啊,”叱幹镞攬過纥奚昱的肩膀往外走,纥奚昱擔心焉支的傷勢,頻頻地回頭看,叱幹镞歎了口氣,“别看啦,我手上有數。這條文本來是沒有的,前幾天洛陽獨孤氏的小公子把自己的二十來個男奴放為部曲,又買通了洛陽州郡兵的統領,把這些人和自己定在一處,這本來是瞞着人做的,可不想這月初三那天這獨孤小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五石散,竟然在獨孤府内操練的時候失手砍死了八個部曲。”
纥奚昱不笑了。他冷聲道:“失手?”
“估計真是失手,在自己家殺得興起了,”叱幹镞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然這八個部曲應當是在鬥場上被這小公子砍死的。奴隸就罷了,可登錄在冊的私兵突然死了八個,這就是大事,現在征鮮卑的兵多難啊,男兒一年比一年少了。獨孤家再找了八個下人填上這個空,讓府内人把屍體偷偷運到哪兒埋了,”叱幹镞越說越起勁,神神叨叨地比劃着說,“事情到了這一步還算能瞞住,可是那幾個埋屍體的府中人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恨極了獨孤府,把八個人全埋後院了,偏偏那幾天洛陽連着落了三天大雨——”
纥奚昱的眉頭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叱幹镞皺了皺鼻子:“那個腥臭味兒整個洛陽坊内都能聞到,這事才瞞不住了。”
纥奚昱歎了口氣,擡頭看了看天,說:“後來呢?”
“後來就有了這條文啊,”叱幹镞搖搖頭,“本來叫部曲一同參選是為了軍中少點要人伺候的水貨,沒想到反倒方便了這些水貨殺自己人。要我說上頭的人早該想到這一層,不把鮮卑兵和部曲私兵分開,這些鮮卑世兵的小公子哪有不踩着部曲往上爬的道理……啊,我不是說你啊。”
纥奚昱抓着他追問:“不是,洛陽那個獨孤家呢,後來怎麼樣?”
“能怎麼樣啊,洛陽獨孤氏,”叱幹镞苦笑道,“你想想能怎麼樣,說到底八個奴隸而已。”
纥奚昱咬着後槽牙捏緊了刀鞘,叱幹镞拍了拍他,道,“這事對你和那小啞巴倒是好事,小公子,你和他們不一樣,”叱幹镞想了想,咧嘴笑了笑,說,“可能你壓根就不是什麼小公子吧。”
叱幹镞言盡于此,轉身走了。他走出幾步,方想起什麼,回頭對纥奚昱說:“若你家那個小啞巴也能入選,我也送他一把好刀。”
太陽快落山了。叱幹镞一個人來一個人走,縱馬追逐懷朔的夕陽而去,纥奚昱心中沉郁難言,回去的時候和焉支正好打了個照面,焉支見他陰着臉走了陰着臉回來,以為他和叱幹镞發生了什麼不快,小心翼翼地端着盤子,盡力讓自己走路的姿勢看起來不像剛挨了頓打,纥奚昱卻憤憤地踹了一腳院裡的大棗樹,大棗樹一哆嗦掉下一堆老棗,焉支放下盤子投來問詢的目光,纥奚昱說:“甄選那天我不會和你分在一處,鬥場也不準用刀了。”
焉支聽了莫名有點失落,但他想着纥奚昱應該是高興的,可是卻不知怎麼這樣怒氣沖沖,就觑着纥奚昱的臉色,笑了一下。
纥奚昱接過他手裡的盤子,道:“因為洛陽獨孤氏的小公子失手砍殺了自己的八個部曲。”
焉支愣了一下,纥奚昱卻已經走到他前面去了,他背對着焉支說:“遲早有一天我要蕩平這些不把人當人的狗東西。”
焉支怔忡地盯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