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叱幹镞說完,擦幹淨手,接過了容鳳儀的布巾,正要遞到車外去,轉頭發現容鳳儀目眦欲裂地看着他,叱幹镞怪道,“瞪我幹嘛?……容先生,你瞪起人來和小纥奚真像。”
容鳳儀說:“不是,你們每次遴選……每次都這麼血淋淋的一遭?”
“差不多吧,我看了好幾次了,每年都有這樣的事。”叱幹镞說。
“每年都有?!”容鳳儀調門都高了,“那你們為什麼不仔細檢查,搜身,哪怕進校場之前讓他們換件衣服都不至于讓這種事年年發生……”
“容先生,容先生。”叱幹镞擡手打斷了他。
他揉了揉額角,長了出一口氣,不知道該怎麼和一個書生解釋這件事:“百保鮮卑,它就像,就像……”他比劃了一下,“就像給劍開刃一樣。”
向來重劍出世必要有生人祭劍。像纥奚昱這樣身手利落但是心腸柔軟的孩子,今天手上過了第一條人命,從此以後,在沙場上,在軍營裡,他看見血,看見死,不會再手軟了。
容鳳儀愣了愣。他看着叱幹镞,嘴巴動了動,最終隻是說:“你們鮮卑人……”
叱幹镞笑了笑,說:“不唯我們鮮卑人,容先生。當兵的要想在這世道活下來,活得好一些,都得這樣。”
叱幹镞拉開了車簾,道:“這是漢人勇士點選的校場。”
容鳳儀轉頭往車外望去,依然見滿目血光。鮮卑人的血,漢人的血。他把頭别過去,久久地不發一言。叱幹镞當他讀書人沒見過血,放任了這種沉默,打算讓他自己緩緩,過了一會兒,他閑閑地挑起了另一個話頭:“容先生打算以後去哪裡呢?”
容鳳儀道:“飄萍之人,談什麼打算呢,大概去邺城。”
叱幹镞打小大字不識幾個,沒怎麼聽懂,硬着頭皮往下聊:“邺城,邺城是個好地方啊。什麼不回家去呢?”
容鳳儀頓了頓,溫吞地笑了笑,道:“有機緣會回去的。那裡比邺城還漂亮……冬天河水也不結冰,夏日荷花高過人頭。”
纥奚昱背上的傷口小而深,清理創口的時候特别疼。醫工示意按焉支按住纥奚昱的手腳,清洗傷口那一瞬間纥奚昱像張白玉弓一樣彈起來,把牙咬得死緊,直到清洗包紮結束了,他才緩緩地向方才捆住他的那人身邊蜷起來,捏住了那人的一截衣角。
他似乎聽到那人歎了口氣,動了動腿,好讓他躺得舒服點。可是那人總是一身瘦骨,怎麼躺也不舒服。焉支見他在自己腿上皺着眉滾來滾去,按住了他,想找個小薄被給他枕着,卻聽見纥奚昱嗫嚅了一句什麼,他附耳去聽,卻見這個剛剛手刃一人、即将聲名鵲起的少年人緊閉着眼睛,慘白着一張臉,像小貓一樣叫了一聲,阿娘啊。
纥奚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他一路都在昏睡,隻覺得四處搖搖晃晃,往常每一次練功以後受的傷都沒有這次疼。恍惚好像還是在邺城他家那個高大的門庭裡,他伸出手,拼命地伸出手,卻隻摸到母親那年輕而柔軟的袖口。他像小時候那樣撲過去,他娘站在廊前,輕飄飄地一把接住了他,吓了一大跳:“這孩子,你爹還沒來,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纥奚昱懵了一下,像被人拍了一把腦門一樣清醒過來,好像一瞬間長到十七歲。他恍恍惚惚地答道:“比武……讓人冷不防捅了一刀。”
“捅了一刀?”阿娘眼睛都立起來了,“誰幹的?”
“……不知道。”
“捅哪裡了?”
那種痛感太強烈了,他立刻就想了起來:“後背。”
阿娘愣了愣,遲疑道:“後背?後背讓人捅一刀就見我來了?”
“阿娘,”他不想再答,那股疼痛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後背上狂吠,他輕聲說,“阿娘……真疼啊。”
挺神奇的,阿娘沒有為他療傷,甚至都沒有摸一摸他的傷口,可是隻是嘴裡叫着娘,就沒那麼疼了。
阿娘本來還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愣了愣,表情柔和下來。纥奚昱的母親是個健壯美麗的鮮卑女人,外祖母卻是漢人,因而他和母親都是一雙多情的漢人眼。不過他的眉目深些,阿娘笑起來雙眼就蕩起一灣淺水。阿娘摸了摸他的臉,又摸了摸他的腦袋,笑着說:“我明白了,這也并不為别的,隻是受委屈了,就來找阿娘啦。”
纥奚昱低下頭。他比母親要高一個頭,可是他想靠在阿娘的懷裡,好像就這樣不知怎麼被阿娘抱住了。阿娘摸着他毛剌剌的後腦勺,輕聲說:“捅你的那個人死了沒有?”
纥奚昱點點頭。
阿娘接着說:“不死老娘去索他的命。”
纥奚昱:“……”
阿娘笑了一下,松開了他,輕聲說:“去吧……等你老了,再來找阿娘。”
纥奚昱像被人推了一把,身子一沉,猛地睜開了眼睛。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眼前火燭暗淡,他正躺在一個人的腿上。纥奚昱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帳頂,漸漸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想起遙遠的邊陲,敕勒川,血腥的甄選,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