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建二年是難得的太平年月,如纥奚昱之前所言,邺城是個很美的地方。與朔州不同,邺城是個方方正正的城,金明門進去就是銅雀台,再往東走,便是勳貴如雲的戚裡。北城多王孫,朝朝騎似雲。焉支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城市,也不大愛湊熱鬧,可來邺城的日子,他那個挎刀的心上人外貌和家世都太出挑,交遊漸漸多了起來。元旦軍中宴飲那天纥奚昱在鼓樂歌舞與觥籌交錯間被人灌了一杯又一杯酒,醉得不省人事,被他那看起來不太好相與的啞巴部曲扛出來以後,在無人處,他才突然站直了身體,說花兒我們回去。
焉支頓了頓,纥奚昱嘿嘿笑了一聲,還是逸出一絲酒氣,他擡起手搭住焉支的肩膀,在焉支耳邊說:“沒意思的很……還不如咱們在敕勒川上看星星。”
放到朔州時候的纥奚昱一身野氣,回到邺城披了甲束了發,已然貴胄良家子,可雙眸依舊雪亮,能看見敕勒川的漫天星鬥。
焉支看了看他,又仰頭看了看天,認命地笑了笑。
邺城冬日鐵甲生寒,可這一年的春天卻是個暖春,上巳節那日天光輕薄明媚,不當班的将士們難得卸甲出城踏青,在清漳河邊沐浴折柳,比賽騎射。纥奚昱已經對這種無聊的活動十足膩味,第一個退出了比賽。
“不是,”纥奚昱說,“怎麼日日在大營裡比這個就算了,出來玩還要比啊?”
那小圓臉——後來纥奚昱知道他叫慕容鐵鐵,正摩拳擦掌地穿護腕,說:“你别後悔,你曉不曉得今天的彩頭是什麼?”
纥奚昱漫不經心道:“什麼?”
慕容神秘兮兮地說:“一條繡花手帕。”
“……”纥奚昱說,“真是雅興啊。”
“你懂不懂,”慕容說,“這條手帕是邺城最紅的歌伎寇玉奴繡的,拿着它,就能去牡丹樓聽她唱歌兒——别告訴将軍啊,”慕容雙手合十祈求他,“底下人自己弄的。”
纥奚昱沒說什麼,抽身走了。慕容跟旁邊人哈哈大笑:“他是不是不開竅,這小子是不是還沒開竅?”
纥奚昱走遠了,也沒答話,倒是焉支站住了腳,回頭看了慕容一眼。慕容本來還在和身邊人嘻嘻哈哈,被焉支一看,不知怎麼頭皮一怵,笑都凍在臉上。半晌,他低頭嘀咕道:“就隻是聽人家唱唱歌……誰不愛聽漂亮姑娘唱歌呢……”
仲春之月,本就是亂花紛紛的季節,這王都的十丈軟紅塵不知道兜去了多少少年子弟的心,今日的牡丹樓必定花燈如晝,隻有兩個少年人蹲在清漳河邊,一個欲說還休,一個正在打水漂,滿河套找有沒有扁點兒的石頭。
“鐵鐵剛在那邊說我什麼?”纥奚昱卷着褲腿在河邊找石頭,一邊扒沙子一邊問。
焉支想了想,摸了摸心口,做了一個鑿竅的動作,最後擺了擺手。
纥奚昱怒道:“他說我缺心眼?”
“……”焉支有點想笑,搖了搖頭,感覺這事實在比劃不明白,也知道纥奚昱的性格不會在這上面太計較。果然纥奚昱就隻是罵了一句,就繼續埋頭找石頭去了。終于找到了一片光滑薄扁的,一扔,飄飄悠悠地沉底了。
纥奚昱比剛才罵得更大聲了。
焉支終于忍不住笑了,纥奚昱臉有點紅,在他身邊找個地方坐了下來,說:“也就是這石頭不會說話,它要會說話都要罵我。”
焉支看了他一眼:罵什麼?
“打的什麼水漂,”纥奚昱捏着鼻子說,“精衛填海來了!”
焉支笑得直皺眉,纥奚昱攬過他肩膀:“這樣多可愛,他們幹嘛那麼怕你。”
纥奚昱半點沒發覺焉支在甄選之後氣質的變化,把話講得很委婉,這些鮮卑世家子的原話是“怕你那個啞巴部曲半夜起來把我們殺了”,殊不知在這二人中間,纥奚昱才是真正殺過人的人。
焉支抿了抿嘴,沒有作聲,表情軟乎乎的。他看向纥奚昱,這個人正支着胳膊側躺在草上,三月裡滿城風絮,杏花吹落滿頭。
他一時晃了神,看着纥奚昱的側臉,默默想,不開竅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