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鳳儀不好講得太明,纥奚昱壓根就沒聽懂,聽完了說:“那不挺好,”末了還感慨一句,“交心過命的人,我也就這一個了。”
容鳳儀:“……”
容鳳儀尴尬地笑了一下,沒往下接茬。
纥奚昱心裡暖暖的,撩開簾子朝正在駕車的焉支吹口哨,焉支回頭一看皺了皺眉,打手勢讓他把車簾子拉上别受風,他嬉皮笑臉地喝着風,沖人家喊:“哎,聽說某人很珍重我啊?”
焉支:“……”
容鳳儀:“……”
算了。容鳳儀心想。這孩子這麼木,出不了大事。焉支會動那種心思,大概一是因為兩個人日日耳鬓厮磨,知慕少艾的年紀難免想錯了念頭;二是因為纥奚昱實在也是……
他看了纥奚昱一眼。纥奚昱此時鬧夠了,正靠着車壁休息,靜息合眸時刀劍傍身的俊朗氣減弱不少,隻有一張臉皎如明月,唇角與下颏的弧度都相當秀氣,眉目卻修長濃重,像畫出來的一樣墨色飛揚。
實在也是這孩子生得太好了。
焉支覺得沒人會在意一個啞巴部曲的怦然心動,連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冬日寒風劈面而來,焉支眯了眯眼睛,面無表情地拉直了缰繩——怎麼樣,以他的身份,他再怎麼珍重纥奚昱都不算逾矩,哪天他就算為這個人死了,也完全合乎禮法,誰也沒權力說什麼!
他們到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叱幹洪坐鎮高台,送鮮卑将士們東去邺城。這些鮮卑少年們幾乎個個負傷,也幾乎都是騎兵,因此輕傷自行上馬,僅有幾個包括纥奚昱在内的重傷員乘車。纥奚昱原本以為自己遠遠地看一眼将軍就已經是告别,沒想到有個人鑽過重重人群,向纥奚昱的傷員車走來。天色還黑着,可纥奚昱一下就認出了那人一雙牛犢一樣的大眼睛。
纥奚昱大喊道:“二哥?!”
叱幹镞遙遙沖他一笑,快走幾步攀上了他的車,道:“将軍讓我來看看你,刀收到了嗎?”
“替我謝謝将軍。”纥奚昱頓了頓,道,“禮太重了。”
叱幹镞道:“不重啊,哪有他那倆錘子重。”
纥奚昱愣了一下,笑了。叱幹镞也跟着笑,錘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沒太多時間和你們道别。”叱幹镞說着,從腰間解下一把宿鐵環首刀,遞給了焉支。
焉支愣了一下,趕忙要推,卻被叱幹镞按住了手。
“答應過你的。小啞巴。”他說。
焉支頓了頓,沖他拱了拱手,收了,把刀背在肩上。
容鳳儀對他笑了笑,叱幹镞想說什麼,咂了咂嘴,什麼也沒說出來。說點什麼呢,他長到二十來歲上,向來不擅長告别。
叱幹镞站在那搓了半天手,最後笑了笑,說:“那走了。”他說完,幹脆利落地轉身向叱幹洪在的方向走去,路上被互訴衷情的離人踩了好幾腳,纥奚昱在後面叫他,他舉起胳膊揮了揮手,沒有回頭。
五更天了,鼓角聲已經動地铮鳴,無垠夜空仍然星河澹蕩。辚辚車馬之聲催促着每個行人的道别與遠征。纥奚昱知道輪到最後一個送别的人了。容鳳儀背着個小小的包袱,像個送學生應試的老師一樣,溫和而輕松地笑了笑,對纥奚昱和焉支說:“我看着你們走。”
纥奚昱被他說得心酸不已,一把拽住了容鳳儀寬大的袍袖,巴巴地問:“到邺城還能再見嗎?”
容鳳儀道:“黃金台上見。”
纥奚昱眼淚都快下來了:“黃金台在哪兒啊?”
“……”容鳳儀笑了笑,娓娓地道,“黃金台是戰國燕昭王為尊師郭隗所築,意在招四方賢士。聽懂了嗎?”
纥奚昱哽了哽,隻說:“再教一點吧。”
“不教了,”容鳳儀道,“小阿昱,來不及了。”
号角一聲吹徹,叱幹洪已經宣布開拔。容鳳儀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塞到纥奚昱的手裡。車馬已經緩緩開動,天也漸漸地亮起來,一開始是天邊卷起的一角微微發藍,再後來泛起銀白色的微光,他們正遠離長風呼嘯的敕勒川,朝天亮的地方奔馳而去。纥奚昱将頭探了出去,展開了手中容鳳儀留給他的那張紙,恍然想起這是那封父親寫給他的信。他把信紙湊近天光,費力地急切地讀着,可是纥奚泰的字迹實在太難以辨認,他讀得很艱難。
纥奚泰是個實誠人,信裡說了一堆樸實無華的大實話,大意就是爹知道我兒一定會赢,但是殺得太狠在邺城不好走動,因此把你放到這裡來。叱幹将軍認識了嗎?要替我帶個好。有沒有延攬什麼親信?一起帶到邺城來。
纥奚昱眯着眼睛讀完,笑了一下,心說他總是這樣。
半句溫情一點的話都不講。
他将纥奚泰的這滿紙醜字折了折,打算塞進懷裡,在對折的時候,他突然看見,纥奚泰好像怕信封在迢迢路途上送壞了,在信紙背面又題了一遍的送信地址——
朔州。
纥奚昱皺了皺眉,說:“朔州?怎麼不寫懷朔啊,這寄丢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