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就是懷朔啊。”
纥奚昱轉過頭,他旁邊坐了一個傷員,腿上層層纏裹,胳膊也吊着,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看不清容貌,隻能看清是個圓臉的少年人。那個少年人見纥奚昱回頭看他,就重複了一遍:“朔州就是懷朔啊,兄弟。當年的懷朔打了好幾年的仗,那鎮子早就廢棄了。”
纥奚昱徹底愣住了。
“……什麼?”半晌,他聽見自己問。
那圓臉的少年挑了挑眉,說:“你不是本地人?”
“……我父親是懷朔人。”
“那就對啦,老一輩的人總喜歡把朔州叫成懷朔。可是大統年間懷朔就已經内遷了,現在叫朔州。”
“可是我去了敕勒川……懷朔不是在敕勒川嗎?”
那圓臉的少年人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這表情纥奚昱很熟悉,在容鳳儀的臉上經常出現——那是覺得一個人腦子不大好使的表情。
小圓臉哽了哽,說:“以前的懷朔鎮就坐在敕勒川下。你現在去敕勒川,不是要出城門嗎?要是不内遷,城門是給誰建的啊?”
長久的靜默。纥奚昱被這猝不及防撲面而來的巨大的事實撞得頭暈目眩——原來他從未、也永遠無法去到父輩的故鄉。過往的半年他原來一直生活在父輩的舊夢中、遷徙的新城池裡,這裡是朔州,而六鎮揭竿的那個懷朔原來早已經廢棄那麼多年了。
纥奚昱強自鎮定地點了點頭,手卻恍惚地一松,那張疊到一半的家書被朔州原野上的栗烈長風吹得瞬間橫飄出去,在空中上下翻卷幾次,越過辘辘車馬與鮮卑将士們的頭頂,向敕勒川的方向飛去。
纥奚昱探出身子去抓,可是什麼也沒抓住,這由夏至冬的半年光景如同一場大夢化作一陣野風擦過他的指尖。他還想再探出去一點,再看遠得幾乎已經看不清的容鳳儀一眼,被人從後面攔腰抱住拖了回來,兜頭披上了一件鴉青的大氅。
纥奚昱被大氅裹在裡面,嘴唇沒什麼血色,皮膚雪白大氅漆黑,焉支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幅驚心動魄的水墨。纥奚昱坐了半天,搖搖頭,說:“還好你是真的。”
焉支對他搖了搖頭,捂住了雙耳,又揮了揮雙拳,最後想了想,拍了一下自己腰間的挎刀。
不隻我是真的,容先生也是真的,叱幹将軍是真的,叱幹镞也是真的。人是真的。
“你們是兄弟?”小圓臉問。
纥奚昱點點頭。焉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想什麼,替他攏了一把大氅的前襟,沒有作聲。
“兄弟都出來當兵的這年月少啦,”那小圓臉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我讓我弟弟留在朔州照顧父母了。”
“我娘沒了,”纥奚昱說,“我爹也當兵。”
“……爹也當兵?”那小圓臉說,“你們姓什麼,我怎麼不認識你。”
“纥奚。”纥奚昱說。
“纥奚?”小圓臉瞪他,“你就是甄選那天在府兵校場裡殺得不過瘾,還要去部曲校場大殺一通的那個人?”
焉支:“……”
“我知道了,”纥奚昱揣着手,一臉恍惚地說,“我做夢呢。”
小圓臉莫名地看着他,問焉支:“不是他嗎?”
焉支歎了口氣,情況太複雜了,他做了個起手勢,但最終放棄了把這件事比劃出來,選擇和小圓臉大眼瞪小眼。
圓臉少年開始覺得覺得這哥倆都不太正常,他歎了口氣,心說果然奇人都有些古怪。他本來想拍一下大腿緩和一下氣氛,結果自己缺胳膊少腿的,拍哪都疼,他想了想,最後拍了一把纥奚昱的大腿,說:“算了。以後都是為國盡忠的人了,還指望兄弟多多幫襯一把。”
纥奚昱樂了,那小圓臉并沒有意識到一邊拍着人家的大腿一邊講為國盡忠這種話看起來更不正常,看見纥奚昱笑,他也跟着龇牙咧嘴地笑起來。
“為國盡忠。”纥奚昱和他對了對拳。
“為國盡忠!你弟咋不說話呢。”那小圓臉說。
纥奚昱轉過頭。焉支正在看他,車馬迢迢,這一路已經走了小半個時辰了,天光已經大亮,東邊的山巒西邊的平川都被照得透徹金黃,焉支的左半張臉就染着這樣重金子一樣的陽光,那雙細長黃瞳也顯得明淨溫柔。焉支就那麼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對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風也小了,這一支天子劍浩蕩奔赴煊赫戰功,失散的人終有一天會再次見面,在黃金台上,在黃土隴中。
“為陛下盡忠!”那小圓臉朗聲道。
皇帝死于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