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郎将咂了咂嘴,跳過了他的名字,道:“這傻孩子昨晚值宿,直接闖進了殿下的寝宮捉刺客……什麼都看見了。”
中郎将見雨水順着少年人濕透的額角淌下來,他卻隻是睜着被雨水糊住的眼睛問“看見什麼了”,樣子有些可憐,便把傘移在他頭上,歎了一口氣。
看見了根本沒病的濟南王,聽見了濟南王二更時分的慘叫與呼救,看清了刺客的臉——正是當朝司空高歸彥。
還很利索地把這位大人的臉扣在了桌子上。
焉支歎了口氣,靠着桌子坐在地上,仰頭看雨打在窗格子上留下的點點水痕。這事是半個時辰之前發生的。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還有沒有命這樣看雨,他也不知道。似乎他很不該就那樣沖進去,可是這天下似乎從沒有該與不該。濟南王該死嗎?可他終究還是要死的,和自己一樣。
“你多大了?”
一個少年人的聲音從榻上圍的簾幕裡傳出來。忘了說,此時他正與那險些被刺的廢帝軟禁在一個屋子裡。行宮真就那麼缺屋子嗎?其他人在行宮裡幹嘛,跑步嗎?
這廢帝夜晚遇刺,受了驚吓,一直躲在帳幕裡沉默不言,這時候突然開口,聲音倒很平靜。焉支想了想,敲了敲地闆,濟南王從帷幕裡把頭伸出來,露出一張非常年輕的臉。
焉支對他比劃了一個數字,濟南王訝然道:“啞的?”繼而怔了怔,輕輕笑道,“十七?你我同歲呢。”
焉支聽見他滿嘴“你”來“我”去,不知道作何反應,隻好沉默。濟南王自己挽起簾幕,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焉支頓了頓,半晌,隻是往一旁動了動肩膀,任由這位濟南王和自己并肩坐在地上。
“我本想開口留你一命,你剛才救了我,”濟南王道,“可是你也看見了。”
他已經是自身難保,談什麼留誰一命,誰會聽他的。
焉支搖了搖頭。濟南王轉過臉,仔細看了看這個啞巴護衛,道:“你不害怕?”
焉支很誠實地比劃道:有一點。
濟南王笑了,明白二人此時心境大抵相同,翻覆大齊的滔天權力如同暴雨一樣打在人身上,不管是少年天子還是啞巴侍衛,他們并肩而坐,死而平等,無力掙紮,同樣二分恐懼八分平靜地接受命運的發落。
濟南王看不出來眼前這啞巴護衛所謂的“有一點”恐懼在哪兒,這人神色沉靜生冷,一雙黃瞳藏在細長的眼皮裡面,被兀高的鼻梁一掩,不見底的深。他閑閑開口問道:“娶妻了嗎?”
焉支怔了怔,這時節莫名松開了一直緊咬的牙關。濟南王覺得這個和他同歲的啞巴侍衛第一次露出了一點柔軟的少年人的情态,有些腼腆地搖了搖頭。濟南王見了多少有些猜到,笑了笑,道:“還沒來得及提親嗎?也好。若是成家了,這時候不免要連累妻兒。”
是啊。幸好沒有連累到他。
焉支這時話忽而多起來,他問:殿下呢?
濟南王看懂了,道:“我的妻是我的……小表妹。”
他不再往下說,忽地頓住了,半晌,輕輕道:“可惜。”
她會活下來的。她是太後的侄女,隻是……可惜。
濟南王那張年輕的、有些漢人面相的清秀臉孔上像籠上了一層淡淡的舊年煙霧。良久,他問道:“你來自哪裡?”
焉支在地上寫道:朔州。
“朔州,我記得我曾派人巡視此地,罷免了一個屍位素餐的武官,”濟南王問道,“我在位的那一年,朔州治理得好嗎?我曾下令寬徭減役,你們的日子好過些了嗎?”
眼前人沉默不語。濟南王一直盯着他看,見他終于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苦笑着閉了閉眼睛,把頭靠在身後的桌子上。
焉支想了想,伸手把這廢天子撥拉醒了,他在地上寫道:步六孤,被罷免的。
濟南王低頭仔細看了看,道:“好像那武官是姓這個。橫行鄉裡,大不成體統。”
焉支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他,他寫道:你使我遇見了我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步六孤府的倒塌,讓他遇見了來救人的纥奚昱。他打馬在東市雲一樣地飛馳,身手和容貌一樣漂亮,卻傻傻地捧着十五匹生絹。
“哦,”濟南王挑眉笑了笑,又把頭靠回去,重新閉上了眼睛,歎道,“那我也算為這裡做了一件好事。”
焉支和濟南王都合上雙目。沒有人再說話。思念與遺憾像灰吊子一樣在屋子裡無聲地飄。屋外的雷從天上直接砸在地下,一閃一閃地映亮兩個人的臉孔。有一次雷聲似乎格外大,像劈開了房門,逼得二人不得不睜開眼睛,這才看見是有人破門而來。
來者六七人,一身黑衣裳。焉支眯了眯眼睛,坐直了身體。領頭的那個是一位從前相識的中郎将,平闆着一張臉,見了他眼珠都不動一下,也不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焉支又眯了眯眼睛,企圖在雷電交加的鬼天氣裡看清這隊人的臉。這一隊人都頭頂鬥笠,面戴黑紗,就是燈明火亮的屋子裡,臉也是看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