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藥給他喝了。”中郎将說。
他還在怔怔地看,有個男人沉默地走出了隊伍,單手掐着一碗湯藥走了過來,掰過他的臉,給他把藥灌了下去。濟南王不忍地别開臉,那啞巴護衛卻并沒有很掙紮,隻是雙手撐着地,沒有讓那人把自己掼在地上。
那人給焉支灌完藥以後又捆住了他的雙手,向隊内做了個手勢,又走出一個人來,一左一右地架住焉支往門外走,中郎将對濟南王恭敬一禮,道:“殿下也請随行一觀。”
濟南王怔了怔,道:“你們不是給他喝了藥,又何必如此。”
沒有人回答他,濟南王長歎一聲,理正袍袖,随他們走進雨中。行宮深處大院之中伸手不見五指,濟南王站在廊下,看着那啞巴護衛被縛在柱子上,有人在十步之外,對準這護衛拉緊了長弓。
一時之間這方天地萬籁俱寂,啞巴并沒有反抗,也不見懼色,隻是平靜地仰起頭。那弓手拉滿了弓弦卻遲遲沒有放箭,箭镞在焉支的胸口、咽喉和腦袋三個地方上下猶疑,暴雨如幕遮住了每個人的臉孔,一聲驚雷如天公叱咤,照亮獻祭的護衛,照亮觀刑的濟南王,照亮驚疑不定的劊子手,将所有人都映得銀亮慘白。
中郎将大吼一聲:“放箭!”
話音未落持弓的武者手驟然一松,破空之聲随即響起,一根羽箭正中焉支胸口。依舊沒有人說話,啞巴咬住了一聲沒有出口的短促痛呼,那位行刑的武者上前解開了他的束縛,把他扔在了濟南王的面前。
那啞巴因為痛苦和虛弱微微張着嘴,依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胸口在微弱而快速地翕動。中郎将走過來,低下頭看了一眼,道:“殿下,這就是那個刺客,是嗎?”
濟南王的臉沒有任何血色,他死盯着中郎将,道:“是。”
那中郎将又問了一句,像劈開一道雷。
“他現在死了嗎?”
濟南王的瞳孔驟然一縮,他的眼皮緩緩地低垂下來,目光落在了啞巴護衛的身上,他還在掙紮,費力地往破碎的胸口中吸氣。
“死了。”濟南王說。
中郎将點了點頭。那啞巴護衛本來還在喘氣,這話一出不久,他胸口起伏的頻率越來越小,漸漸連目光都散了。刀傷的血是一眼泉,箭傷的血是一口井。這口井也漸漸地幹了,濟南王隻是低眉看着,見他不再有任何的動作,濟南王發起抖來,低聲重複道:“……死了。真的死了。”
“刺客已除,殿下歇息吧。”中郎将道。
子時的更漏聲混在雨聲中,這一班行刑的武者提前交班回去歇息了。在行宮深處的角落裡,換班交接的罅隙間,沒有人注意到悄悄消失了一個年輕的武者,這個武者在潛行離開行宮之後驟然加快了腳步開始奔跑,他知道行宮向西三裡有一座丘陵,丘陵腳下有中郎将栓下的一匹馬,如果在行宮裡死了宮人——或是刺客,屍體也隻能被扔在這裡。
這天的雨怎麼那麼大啊,把山上的塵土全打成了泥水,那新墳茔上的薄土也被暴雨沖開了一道溝壑,露出少年人一截單薄的手臂。纥奚昱跪在泥水裡瘋狂地扒着焉支身上蓋着的土,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發抖,嘴裡低聲絮絮重複着:“他們怎麼把你埋起來了,他們怎麼……”
焉支的臉露出來了。纥奚昱的手下意識地頓了一下,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他狠狠咬了一下舌頭,把焉支從土裡整個拖出來,迅速地止血,清理他的傷口,再包紮緊實,把他抱上了馬,用繩子纏在他的腰上,把他和自己綁在了一起。
這小山上有幾間小房子,原本是随行伺候避暑遊獵的天子諸侯的宮人們放置雜具車馬之所,行宮越建越大,那幾所小屋也就荒廢了。纥奚昱隻是依稀有點印象,隻是這裡林子太密,在雨夜中很難辨别方向。他們在小山上周折輾轉了很久,終于在密林之間看見那幾所房子的翹角的那一刻,纥奚昱感到身後的人動了一下,費盡力氣地擡起手,拽下了纥奚昱臉上的黑紗。
這風雨如晦中似有天光乍破,纥奚昱心中驟然一酸,幾乎落下淚來,他輕聲問:“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焉支尚且昏昏沉沉,心說你我怎麼會不認得,自你進門第一眼,我便認得。更何況你還——
纥奚昱聽見身後焉支輕歎一口氣,摸了摸他頭上那根擀面杖一樣的檀木簪子。
這個動作不知道戳中了纥奚昱哪裡,他一下子凄涼地笑了出來:“我怕你認不出我……戴着太怪了,下回給我買個好看點的。”
焉支點了點頭,默默地摟緊了他的腰。
那幾所房子尚且還能遮雨,纥奚昱把焉支帶進去之後把他放在了一張席子上,給他喂了點水,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纥奚昱又仔細看了看他的傷口,輕輕地摸了一下,歎道:“還好,真的避開了要害……你不知道當時我多害怕,手抖得差點摔了弓。”
焉支沒有回答,輕輕地合着眼皮虛攏攏地看着他,眼神裡有難以言說的溫柔。半晌,他慢慢擡起手,做了一個稱贊的手勢。
纥奚昱吹了一下額頭上被鬥笠壓扁的幾根頭毛,笑了一下:“厲害吧。” 笑完了又低聲道,“幸虧那中郎将我和我阿爺都熟識,而且今晚高司空不在,濟南王也沒有深究,這中間哪裡出一點點差錯,我就真的……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纥奚昱說這些的時候根本沒發覺他一直緊握着焉支的手,直到掌心裡焉支的手指彈動了一下,他才恍然松開。焉支在地上慢慢地寫:既然行刑用箭,為什麼給我喝藥?
“哦,”纥奚昱不假思索地說,“怕你疼,那個能讓你睡一會兒。”
焉支聞言一怔,睫毛劇烈地震顫起來,他直愣愣地盯着纥奚昱,那眼神幾乎算得上驚駭,纥奚昱覺得奇怪,問道:“怎麼了嗎?”
焉支緩緩擡起手,示意他靠近一點,纥奚昱把臉湊近,冷不防焉支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把自己死人一樣冰冷失血的嘴唇重重印在纥奚昱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