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平整個人都懵了。
她是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的。
尤其是當她看見村裡有名的潑皮流氓趙五德哭得鼻涕眼淚糊成一把,跪在他爹床邊的時候。
趙五德媳婦把她摁在自己懷裡,哭得死去活來,絮叨着跟二平她娘講:“俺們家可真對不住正立哇!怎麼那山塌了就挨到正立頭上了啊!五德,都是你,你要是站在正立待的地方上,咋會有他受傷的事!”
她聽懂了。
任憑自己媳婦嗷嗷哭着奔過來打自己,平時霸道極了的趙五德一反常态,五官擠出哭泣的表情,往地上一跪,對着趙正立的遺體就猛地一頓磕頭。
趙家坎村的支書,叫趙正德。
正德支書一腳踹在趙五德腰眼上,把自己這辦了混賬事的親弟弟踹出了個狗啃泥。
“就說是正立自己站錯了地方!”
正德支書破口大罵,“可五德你個混賬東西,石頭砸下來恁大動靜,你咋不知拽他一把?”
村民們的議論聲和哭聲瞬間休止,他們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二平的娘卻是傷心得哭都哭不出來。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沒搭理趙五德他媳婦,支棱着自己枯瘦的身體,徑直走到親戚街坊面前,鞠了個躬,哆嗦着行了禮數:“多謝大家夥關心俺……”
支書跟沒聽見似的,接着揚聲大罵:“你個龜孫兒玩意,你讓人家沒了主心骨,這日子咋整?!”
趙五德嗷的一嗓子喊破了聲,繼續磕頭。
二平她娘還是不接茬,走到每一個村民面前,挨着個鞠躬,表達謝意。
昏黃落日下,一個臃腫不堪的男人,狂哭,懊悔,把腦袋使勁往硬地上砸,醜态百出,就是一個字不提是因為他自己喝多了沒把炸藥安置正确,導緻山石滾落,趙正立是為了救他才死。
這個犯了大錯害死趙正立的男人,他的大哥是整個村的一把手,他親舅在省裡當官。
卻還有一個懦弱厚道的女人,打從這天開始,為了能拉扯大自己的兒女忍氣吞聲了後大半輩子,但無論在什麼困難境地下,她也從來沒對趙五德他們這一家服過半個軟。
趙正立全家,都沒有。
村支書卻有些不耐煩了,他心裡有點恨,你說這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娘們怎麼這麼不上道,俺們兄弟倆吹拉彈唱鬧騰成這樣,合着成了瞎子點燈白費蠟了。
但眼下最緊要的,是先讓村裡人散場别看熱鬧,把趙正立的喪事給辦起來。
他剛籌措好了一肚子冠冕堂皇,正準備擺好架子開始演講的時候,趙正立的長子,趙安華站了出來。
趙安華先扶住自己哀傷過度的娘,然後竭力忍着悲憤,對着剛被他爹用命救下來翻臉就當白眼狼的趙五德一家,字正腔圓地開始講道理:“俺爹以前就說過,生死自處,各安天命!他為救人死的,俺們全家為俺爹驕傲。可是五德叔,什麼叫俺爹自己站錯了地方,你沒拉住他?”
“全生産隊的人都看着,那石頭是往你腦袋上砸的,俺爹把你撲出來,他才受的重傷!”
面色蒼白,雙眼血紅的青年人,筆杆條直地戳在陽光底下,就算日頭快落山了,那也有公禮道義在。
趙正立他們家還有男人,你想欺負俺們,那可不成!
村支書的火氣一下子蹿上了頭,這臭小子賊酸臉子,愣敢當衆埋汰我兄弟。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看我怎麼收拾你這個敵對勢力!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不說話,隻一個勁地瞅着這倆人之間的對峙。
趙正德知道了,今天他要不把這尿性小子給制服了,往後在趙家坎就沒有他直着腰杆子說話的地方。
“安華,安華啊!你先冷靜下來哈,叔給你道個不是!”趙正德梗着脖子猛叉腰,效仿二平她娘,給這年輕後生行了個垂直落地的大鞠躬,“正德叔有不是的地方,惹安華生氣了,這是叔不對!”
趙家坎這村的人,都是老些年前從山東泰安那邊闖關東闖到黑龍江來讨生活的,雖說解放好多年宗族勢力早就一掃而光,可畢竟尚存祖籍那邊尊老重孝的文化。
趙正德跟趙正立是一輩的人,又是公社老支書。現在他趙正德給趙正立的兒子鞠躬,堂堂一個長輩給小輩行禮,又把話說成這樣,任憑趙安華再有十分的理,也變成了無理取鬧。
“誰說不是呢,公社書記代表黨,黨永遠是最公正的!哥你得給咱正德支書道歉!黨代表肯定主持公道,絕對不偏袒任何一家!”趙二平一擦眼淚,沖過來幹仗了。
個死丫頭還挺牙尖嘴利。
“是我說錯話了,支書别跟我計較。”趙安華順着他二妹遞過來的話音,自己下了台階,把趙正德架了上去,“支書,您說,俺爹是怎麼受傷的?您說,隻要是您老人家說的話,俺就聽。您說咋處理,俺就接受咋處理。”
趙正德眼珠子滴溜亂轉,卻不敢接話。
他那個不争氣的弟弟炸山的時候,兩個工作隊好幾十号人親眼目睹,這來龍去脈,孰是孰非,半點做不了假。
一計不成,趙正德跟癞□□似的,喘口氣之間又生一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