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平也不想放過趙五德。
她牢牢記得學校老師教過的,被壓迫人民争取徹底的解放,首先是依靠自己的鬥争,其次才是國際的援助。
她爹是見義勇為,是為了救趙五德這個潑皮無賴犧牲了自己。這幾十雙眼睛都看見的事情,五德家就想靠着當支書的哥賴過去,這咋可能。
有壓迫的地方一定有反抗!
主席他老人家都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天她們要是不為自家爹讨回公道,這就是違背主席老人家教導。
趙二平眼睛被怒火燒得發亮,甩開大姐趙平平拉着她的手,趙家小姑娘幾步跑到正德支書跟前,跟整個村的大領導對峙起來。
可給正德支書氣得嘴歪,你個小丫頭片子敢跟我個支書來頂牛,有尿性!
他斜了斜眼睛,撇了眼趙二平才到他肩膀的腦袋頂,臉上堆滿了笑:“二閨女說的在理,這事自然是要這麼辦。但首先呢,我們要先達成一個正确的認識。”
他一扭自己的水缸腰,連肩膀帶肚子一并轉過去,對着村裡老百姓開始演講:“一個正确的認識,往往需要經過由物質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質,即由實踐到認識,由認識到實踐這樣多次的反複,才能夠完成。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就是辯證唯物的認識論。
二平,大家對你爹的事說法不一,說啥的都有,這就達不成正确認識,不是?這不得讨論麼。”
“你說的這是啥,這不廢話麼。生産隊那麼些人都看着的事情,還要讨論啥?”趙二平沒明白支書把主席語錄搬出來是要做什麼,直覺就開始反駁。
趙正德笑了笑,他的話,全村人都聽見了,趙二平的話,全村的人可也都聽見了。
“二平啊,你覺得這話錯了,說話的人講錯了?”
“那是,村裡人都看……”
“那行,你說村裡生産隊都看見了,是哈。正好全村人都在這兒,誰看見了,來給二平做個證啊?”
十一月的西北風呼嘯,就算村裡有四處的房子幫着擋風,人站在這狂卷的雪暴裡,不一會也會給凍麻了。
但是今天,凡是來看趙正立的人,包括把他擡進來救治的生産隊和各路老親戚,全都戳在當院裡,眼瞅着正德支書跟趙正立這一家的掐架。
直到正德支書開始問他們話。
所有人立刻如被槍轟了的獸群,不敢立刻散去,卻都一個個低下了頭。
趙二平沖過去拉對門慶忠家的柱子。
她跟柱子打小一塊長大的感情很好,況且柱子平時都是跟她爹一塊幹活,對當時發生了啥,别人不知道柱子肯定清楚。
卻不想,平時可靠厚道的柱子哥就這樣垂着頭,不說話也不看她,呆呆如一截癡木頭,随即被他娘給拽走了。
不僅是趙二平一個人愣住了,二平她娘也驚愕地看着平時親密的跟一家人似的慶忠媳婦,就這樣拽着自己的兒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慶忠是二等甲級傷殘軍人,去世之前就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全靠趙正立這個老戰友幫襯着,他媳婦和兒子才平平安安長到現在。
趙正立家沒想過讓這對孤兒寡母報答什麼,卻也實在是料不到平時把恩情挂在嘴邊上的這對母子,真等出了事居然能絕情到這個地步。
對你有大恩大德的人可是剛剛咽氣啊。
他們全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趙家大哥開始吆喝自己同生産隊的隊員們,大姐趙平平去找老姐妹,趙二平學校的老師也是這村的,她就去找老師。
回答他們的,隻有一個個沉默的黑頭頂。
沒有人敢站出來。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
就算時代早就改變,在邊疆鄉村裡,這句話還是烙在人心裡,一代代的傳導下來,成為颠撲不破的真理。
沒人有膽量用自己全家來試試支書的權威到底是真是假。
“咋都不說話呢?現在又不是舊社會,人民當家的新時代,有啥不能說的呢?”趙正德死盯着一個猶豫着開口的人,怒喝一聲,“誰敢,誰有膽子!來說話!”
那人被自己的腿絆了一跤,慌慌張張地退了回去。
黑壓壓的趙家坎老百姓就像被巨大的石頭壓着腦袋一樣,低伏下頭,排成密不透風的人牆,黯淡的靜默,是無聲的妥協。
趙正立去世不到一個小時,他的家小就已經體會到人走茶涼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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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全趙家屯的活祖宗,趙勇錦老人家發話了。
他老人家一敲煙杆,第一句話就是:“小丫頭瞎說八道,扯犢子的話當不得真。”
他話音剛落,趙二平就給氣得蹦到三尺高,剛想甩開膀子跟老人家掰扯掰扯道理,卻被她大哥趙安華拉住了。
安華隐約覺得勇錦族爺爺這句話有内涵。
他意識到剛才全家跟正德支書打的那場嘴仗似乎是着了人家的算計,老支書是在拿話套他妹妹二平。
安華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否決掉了。這肯定是自己誤會了,正德叔想包庇自己的親弟弟是不假,可人總也不會那樣壞,往日無冤今日無仇的,咋會拿話來陷害旁人?
趙安華反倒覺得自己這麼忖度人家,是小人行徑,過于陰暗了。
因此現在勇錦族爺爺這句話一出,趙安華克制住自己的猜測,隻拉住妹妹,意思是我們全家退讓一步。
真正明白勇錦老爺子話中含義的是正德支書。
老爺子這番話就是說給他聽的。
正德支書的确是想逮住二平話裡的漏洞,把“批評主席”的大帽子給這個毛頭丫頭戴上去。這帽子一戴,壓不死也能弄瘋了這小雜碎。
還有正立這死鬼他們全家,居然敢當面給俺這個支書下不來台,你家孩子趙二平要是反//革命的話,那你全家死的時候也就到了!
卻不想他這毒砒/霜還沒正式給趙二平下呢,就被自己家的活祖宗給毀了。
“您老人家咋還幫上外人了,真個老不死的!”正德支書心裡暗罵,面上卻是一派和氣,誠惶誠恐地擋在勇錦老人家和二平小丫頭之間,似乎是擔心兩人起争執似的。
老人家冷眼看着台上這一場勾心鬥角的大戲,說了第二句話:“死者為大。”
正德支書剛想接着這個話做文章,老人家說了第三句話:“正立是因為救五德沒了的,錯在五德,天理昭昭,大家夥都看見了。”
一錘定音。
“等白事結束,五德,你跟你哥,得給正立個交待。”
再無轉圜。
趙正德就知道了,如果自己想弄死正立一家子,得等以後找機會。
“但是,這仇,鐵汁澆的死旮瘩,結定了。”趙正德梗着脖子,陰森森地暗中算計,“敢傷俺堂堂支書的面子,趙正立你們全家,還有那個叫趙二平的小娘們,等着!咱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