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重提紛争的人是趙平平,但等到叔父輩上場後,她就站在一旁,冷眼觀戰。
要說她沒琢磨怎麼報仇,那是不客觀的。
但若是能洗脫她妹妹二平的罪名,那其餘任何事都不再重要。
……就是說,打姓王一嘴巴的,為什麼不是我?
雖說那厮現在也挺慘的,跟個麻花似的,就差下油鍋了。
可那油鍋不是我架起來的!
平平大姑娘咬着嘴唇,惡狠狠地瞅着那厮,很不甘心。
王學志逐漸失去了對場面的掌控。
不是他那幫小年輕的問題,
而是趙家人中的猛人,柱子大兄弟,回來了。
猛人,就要有個猛人的出場方式。
兩邊人其實完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因為勇錦老爺子趁着開會對賬目的功夫已經逐個給各家捎了話,絕對不許私下動手。
而有王學志在的工作隊,那就是猴王終于歸山的花果山,一衆猴子猴孫老實得不得了。
最初點起火星的,還是金紅英。
她拽着王學志的衣服,狂哭大吼着,一定要這個工作組領導現在就寫個白紙黑字出來,當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趙二平無罪。
老王從蹲到半跪,到半趴半跪,不管這個女人怎麼暴怒,他隻一味柔聲慢語地讓金紅英靠在他胳膊上,慢慢訴說。
他對這位滄桑半老的中年婦女,有着讓人敬佩的耐心。
但是金紅英癱在地上拽他袖子這個動作,容易讓人誤會。
尤其容易讓她剛回來的兒子,趙國柱大兄弟,誤會。
柱子是去XX林場領柴油的,當他回到村門口的時候,聽說的是有人闖進村來,要不問青紅皂白殺了趙二平。
柱子一下急得眼睛通紅。
等他狂跑進大堂,第一眼看見的是他娘坐在地上,拽着個男的袖子,哭得凄慘。
因為在趙正立去世當天的怯懦,而于今日格外彪悍的趙國柱,一拳頭就打到王學志的臉上。
趙國柱果然非同凡響,他老哥一露面,就跟往油裡澆了桶火似的,那場面那氣氛,當場就由雙方講理飛升成炸雷一般的械鬥。
械鬥是一項源遠流長,曾經遍地開花,于各村各鎮,張王李趙各個姓氏之間互動頻繁,展現人民群衆相親相愛的體育盛事。
農耕民族,人口多,資源少,這種争鬥,放在解放前乃至解放後的很多年裡,都是尋常的無奈事。
内鬥起來,祖國遍地是豪傑。
誰家都不孬,各有千秋,不必再争。
可趙家坎人祖上畢竟是闖過山海關的,跟閩粵弟兄們和江浙老鄉們一比,東北的械鬥就頗有了幾許獨特的地方風情。
混迹在白山黑水之間,作為能跟豺狼虎豹鬥,有本事在老虎嘴裡奪食,也能在比畜牲強很多起碼會說人話的小日本手裡熬日子的人,忍耐力自然不必說,可俺們單兵作戰的本事,那也是久經沙場的。
趙家坎的東北好漢跟從哈爾濱來的武裝兒郎們,就此展開溫柔的交流,密切的互動。
大城市裡面工人的孩子、軍人子弟,是打不過勤勤懇懇鑿地的莊稼漢的。
俺們能殺豬,能徒手把樹掰斷了,你就會弄個機床,咋和俺們比?
兩夥人打得都很投入,戰事激烈但也短暫。
鏖戰以柱子騎在王學志身上玩命錘了好幾十下,而結束。
勝負分明。
事情也按照王學志最不想看的方向惡化下去。
工作組的人吃了大虧,這幫年輕人自然不肯認慫,紛紛上場又紛紛敗退,給揍了個鼻青臉腫。
柱子幹架幹痛快了,很解氣,又想起他爹生前教導他的做事原則,連忙放開許康平,就轉臉去扶安華他娘。
他當然心裡最惦記的是自己老娘,可當人做事,不能那麼幹,得先公後私。更何況……柱子這些天都無法原諒自己當時的怯懦。
他後悔地想,他咋就那麼慫,咋就愣是不敢跟支書較勁,他居然就跑了,這要讓他爹知道,還不得把他從家裡趕出去。
你說,他趙國棟,怎麼就是這麼個懦夫。
——
除了他之外,還有個人也覺得自己是個懦夫。
所以在趙國棟也就是柱子大兄弟彎腰扶人的時候,這另一個懦夫就沖過來,一刀砍向他。
這個人就是賈三德。
論歲數,他比王學志的年齡都還要大上很多,論地位,他在這群同志裡連人都不算。
這夥人都不會管他叫同志。
賈三德以前是個商人,買賣做得不小,這其實就已經是個罪過了,更要命的是,他跟衛立/煌做過買賣。
他賣了兩匹馬給這位大将軍的心腹侍從的小喽啰家的大丫頭。
在街上閑逛的人都看見這筆買賣了,目擊證人一多,含含糊糊的,他就成了給衛立煌提供補給的壞心資本家。
政府後來倒也查清楚是非曲直了,就沒判他刑。
可他的家,也完了。
他媳婦跟他離婚,帶着孩子改了嫁。
其實對他媳婦跟兒子,賈三德是沒什麼感情的,他連抱都沒怎麼抱過的崽,死活不幹他的事。
真等他着起急來,那還得說是去年發生的一件事。
他媳婦,給兒子改了姓。
賈三德聽見這消息,當場蹦了得有三尺高,恨不得立刻上門去砍了這婆娘。俺生的兒,那是俺老賈家的血脈,你個老娘們憑啥能做這個主張!
他到真上門了,就是看見這人家的壯漢子,老賈連屁都沒敢放,就滾了。
滾是滾得豪邁,可兒子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