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貨的小鬼,”月昙仙子抵抗着,笑得躲縮起來,“我身上這件比弘萱那件也新不了多少。也是兩年前托辛夷仙子給我帶來的衣服了。我說,你眼光好,每次回來,也幫我多帶幾件衣服來。今早我還指望着她呢!沒成想這個人,最重要的時候反倒指望不上。也不知野去了哪裡,不然咱們沒準都有新衣服玩兒,還稀罕這個。”
“這倒也是。她向來守時,恐怕下界有麻煩事絆住了她。”有人說道。仙子們一時間都有些擔憂。洪谖将月昙仙子攙扶起來,笑說:“被難住了?别擔心,我知道她在哪兒。早則中覺小憩後,晚則夜會閑聊時,她自然就會回來了。走吧,我們先去看看清遠仙子。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她了。”
“孫盟。”冷不丁被洪谖叫道,讓孫盟心中一驚。孫盟彎腰示意,洪谖點點頭,她微笑着注視着對方,向前一引,“為大家帶路吧。”
“哪怕所有人都這麼做,你也不能這麼做!”洪谖打碎了鷗鹭大會中所有真情陣籠罩下人影的鏡子,不住得被鏡子吸引的視線随着碎裂聲短暫地集中到洪谖和清遠仙子的争吵中。
“我是為了整個斷情崖。我不得不這麼做。”
“沒有人在意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誰知道你究竟是為了什麼。這和你說的不一樣,你說過的,斷情崖就是你們的家,誰會在自己家裡布上羅網陣?誰會監視家人?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你!”洪谖看到清遠仙子含淚的、急切的眼睛,她還想要說些什麼,而她已經不想聽了,天旋地轉,碎裂的鏡子才在洪谖的腳下,每一步都有無數個就算是碎裂也依然在重複窺視的影象或大或小,哪怕變得像雪花般模糊,也不會停止播報。這也意味着,哪怕已經一片模糊,人們也無法放棄攫取。每次踩踏都帶來的劃傷讓洪谖的心靈在流血,洪谖瞪大着眼睛,但并不是因為恐懼——像是月昙仙子她們那樣,洪谖曾誤以為那是對于久别重逢的恐懼;也不是因為習慣——時而瞪大眼睛時而眯起,為了看清鏡中的影象,并不是因為對現實不感興趣,隻是無法抗拒,無法停止,隻要一直源源不斷地供給、供給。也不是因為——清遠仙子一樣瞪大着眼睛,比誰都要專注地注視着洪谖,就好像洪谖在小漁村第一次見到她,就好像洪谖第一眼在曠遠到就好像隻與天幕相接的露天會場的中看到她,但洪谖因為憤怒而顫抖着,她意識到自己在大吵大鬧,但也意識到在充斥着噪音的斷情崖上,已經再也沒有能引起他人重視的聲音,那種對他人的專注早就消失了,想要破壞做不到。心肺都燃燒的怒氣中洪谖突然感到手腳冰涼,她的聲音降下來,怒火中燒卻心灰意冷,她有些僵硬地梗着脖子望向清遠仙子,周圍的仙子拉着她的手,對面的清遠仙子着急着做着讓他人疏散的動作,洪谖甩開她們所有人,把清遠仙子托孫盟相贈的玉佩抛沒于草地之間。一陣尖銳的口哨聲響徹雲霄,洪谖緊盯着清遠仙子的眼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像是滴血的質問,然而沒能等清遠仙子給出答案,遠處的紅鬃烈馬正呼嘯而來,從遠處一點,到額發相傾,洪谖撫摸着馬的脖頸,微微回側的頭終于低下,躍馬而上,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馬匹帶着洪谖,從斷情崖的山頂傾瀉而下,快得就像是瀑布奔騰。在飛馳的冷風之中,洪谖感到發燒的肺腑沿着喉嚨向上燃燒,帶來無盡的痛苦、迷茫和幹渴。斷情崖在此刻,遼遠地就像是草原——在洪谖的想象中,草原就是綠色的海洋。而海洋,海洋就是霞海。洪谖此刻就像是被卷入了春天綠色的漩渦之中。自由,迷茫。赤色的馬匹由快到慢,也漸漸意識到廣闊的天際中,其實根本就無路可走的現實。又或者是它已經太老了——這匹來自霧國最南端的千裡駿馬,随封召從頻合的馬場而來,卻因為老病而失去了從霞海回到頻合的機能。它的希望随着飛馳的能力衰落而衰落——并不是引以為傲,而是本以為要與生命糾纏終生的、賴以為生到足以誤認為那就是生命本質的才能被剝奪、抽離。這一刻,從這一刻往後的每一刻,這匹曾經的駿馬都在為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自己仍是自己而感到煎熬。它變得性行暴虐、難以掌控。不如宰殺了它。封召對此不置可否,所有人也就知道了封召的态度。在封召不得不離開霞海的時候,一直都在喂養這匹紅鬃馬的洪谖買下了它。
“也許它一輩子都不能像正常的馬兒一樣供你駕馭。”封召撫摸着馬的脖頸,他的額頭貼在駿馬油亮而梳洗妥帖的毛發上,像是個和馬匹一樣等待被審判挑剔的心驚的賣家。洪谖的手向馬兒伸去,紅馬的頭就輕輕地往洪谖的掌心一附,又迅速地離開了。洪谖笑了,什麼也沒說。他們的心是一樣的,這讓封召感到如釋重負。“你會是個比我更好的主人。”洪谖搖了搖頭。
馬兒随着洪谖告别了封召,離開了它曾經的馬槽,來到了小漁村中。很快又随着洪谖告别了小漁村,踏上了前往斷情崖修行的道路。那個時候,在斷情崖時而險峻時而坦蕩的山路中,洪谖系着包袱,拄着随手拾來的樹枝,一無所有的,向着一無所知的綠色的山野中,不斷地前行,正如今日。
在馬兒迎風的嘶鳴聲中,洪谖垂下頭,意識到陷入悲傷,止步不前的,在綠色的旋渦中漸漸被束縛住手腳的人,正是對現在的一切都茫然無知,卻依然對清遠仙子和勸解她的友人們感到出離地憤怒的她自己。“你在安慰我嗎?”洪谖安撫着在深綠的迷障中正喘着粗氣的、她的夥伴。萬裡風聲,野草吹折,在洪谖内心嘈雜的噪音終于歸于寂靜的時候,綠野深處,一陣清朗如泉水的歌聲傳來。他用幾乎風沙欲掩前最後的一絲濕氣唱道,“從遙遠的北方前來,不知道究竟還能走到哪裡。以為趕走了羊群可以教訓那些驕傲的人啊,可最後反而自己陷入了迷茫。都說這世界無窮無盡,海面将我趕回了岸上。都說走得越遠越能得到智慧,我想說的話卻枯竭在衆水之中。誰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啊,誰說每個人見到來客都熱情而大方。世界上那一條河上不漂浮着屍體,人們隻顧着解渴,恐怕自己也要漂向遠方。世界上那一條河上不漂浮着屍體,人們隻顧着照影,恐怕自己也要漂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