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巨樹下:
“他們将在燕州分開,根據計劃,将耶律雅裡帶回來。”
“是,天子。”
西夏,銀川城。
遼國天祚帝耶律延禧死在路上的未證實傳聞已在四個月前傳至西夏境内。金國實控燕雲十六州,南面又有宋在虎視眈眈。夏國上下頓時緊張起來,在邊境增派大批兵馬,以應對宋、金可能的突襲。
誰也說不清,訂立了海上之盟的宋、金二國,是否将接着滅遼之危,一鼓作氣攻陷大夏,都城内,百姓人心惶惶,謠言甚嚣塵上。
夏帝李乾順則保持了一貫以來的鎮定,馬上派出特使,與金、宋二國締結新的條約。夏國自建國起便被稱作“四戰之地”,既要面對吐蕃、回鹘的侵擾,又要與宋、遼兩線作戰,一手外交早已玩得爐火純青。
遼國覆滅,令神州大地再次走到了岔路口,稍有不慎,西夏便是亡國的命運。
天已全黑,蕭琨抵達賀蘭山腳,收起龍玦,徒步走向山前村莊,改而搭乘村民的牛車自郊野入城。騎龍降落時,他必須距離皇宮甚遠,别無他法,隻因一月前,金龍在城郊之地顯現,已令不少百姓親眼目睹,更有人前去禀告夏帝李乾順,聲稱“金龍天降,夏将大興”。
萬一這“祥瑞”再一次被西夏君臣親眼所見,想必将引起朝野震動,說不定西夏将派出軍隊前往中原參加混戰,意圖分一杯羹,屆時又将引起成千上萬的傷亡,遠非他本意。
北方大地深秋寥落,賀蘭山頂的萬古星空閃爍,銀河橫亘如瀑,無論人間是烽煙四起或太平盛世,星穹永遠平靜地照耀着每一個時代。
天脈散發着絢麗的光輝,于夜空中流淌,無數在神州掙紮的生靈,死去後都将彙入這永恒的河流。
與項弦分開之後,時間之神倏忽的話語便在他的内心深處不斷回響。
蕭琨長歎一聲,大遼就這樣結束了麼?自夏禹鑄鼎定九州,數千年來無數王朝輪轉,猶如大海上的白沫,轉瞬即逝。他的同胞、他的族人們成為金的戰俘與奴隸,在哀哭與痛苦中等待着死亡。
來到城門外,漫長的旅途總算結束,蕭琨為驅車人留下幾個銅闆,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下了牛車,在午夜時分走向宵禁的銀川城。城内幾星燈火,城門高處加強了戒備,他沒有叩小門入城,而是躍過護城河,貼近城牆後以法術繪出一個通道,穿進城内。
銀川寂靜無比,蕭琨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行走,猶如城内流浪者,小巷中不時傳來乞丐的呻吟與畏寒的呼号。他走向正街,午夜時分,幾所大宅的深處仍舊亮着燈。
一處宏偉大宅上挂着寫着“洪”的燈籠,蕭琨來到後門處叩了兩下銅環,等待片刻,正在他失去耐心要用法術穿牆而過時,側旁拉開一個小窗,内裡燈火照出,映着他的臉。
“蕭先生回來了?”門房說,“裡邊請。”
後門打開,蕭琨答道:“謝了。”
他已不想再讀這些人的心思,洪府上上下下,俱将他視作天大的麻煩,恨不得他們盡快識趣離開。
這座府邸屬于原遼國的一名洪姓鹽商,其家族在中京、銀川等地經營日久,鹽貿生意橫跨數國。在得到金國将大舉入侵的消息後,這名喚洪承的富商便拖家帶口,前往銀川避難。而蕭琨離開上京,來到銀川時,便托庇于洪家,得到了落腳點。
若隻有他孤身一人,那麼在何處都無妨。
麻煩就在于……
蕭琨進了别院,心想着那孩子是否已入睡,自己離開多日,隻不知明天太陽升起時,又是怎麼一個光景。
“撒鸾睡了?”蕭琨進了别院。
“是。”門外小厮見過蕭琨施展法術,對他仍有幾分尊敬,“蕭大人這是從哪兒回來?要洗澡麼?”
“洗。送點酒來。”蕭琨說,“随便什麼果腹之物也行。”
蕭琨點了點頭,癱坐在别院廳堂的矮榻上,幾名小厮入内為他燙酒,端來一盤叫不出名字的小點心,蕭琨吃了些,隔間内洗澡水已備好了,他便徑自去洗去一身塵土氣,換上了一身幹淨的黑色裡衣,披散着濕透的頭發,才入内間去看他的被保護人。
一名十三歲的少年蜷在床上,呼吸均勻,皮膚白皙,面容清秀,睡着時卻稍稍擰着眉頭,猶如正做着一場不甚合心意的夢。
蕭琨坐在榻畔,伸出冰涼的手,稍稍撥了下他的頭發,為他掖好被角,複又起身離開,回到廳堂内喝酒。
“這幾日裡,殿下可曾離開過家門?”蕭琨朝一名小厮問。
“沒有。”小厮稍顯畏懼,蕭琨一眼便察知了他心中所想。
【不僅出過三次府邸,還與一名中年男子結伴。】
蕭琨灰藍雙目與那小厮對視,說道:“擡起頭,看着我的眼睛。”
小厮心存畏懼,卻不得不與蕭琨直視。
蕭琨透過他的雙目,隐隐約約,看見了一名中年人的身形,容貌則看不真切。
是誰?蕭琨心中充滿疑惑,他們寄人籬下,何時走漏了風聲?但既然出了一次門,又能平安回來,多半不是敵人。
如此提防,隻因蕭琨所保護的這名少年,名喚耶律雅裡,小名“撒鸾”,乃是天祚帝耶律延禧的次子,遼帝生前所屬意的皇儲。
金國攻陷上京時,蕭琨尚在外執行任務,受蕭家請求趕回皇宮,隻救下了撒鸾,并帶着他飛向西夏,保下了耶律家的最後一點骨血。
盡管遼國大勢已去,但這名少年依舊天真地以為,蕭琨還在,他們就有複國的機會。蕭琨不得不讓他暫時托庇于洪家,于這半年中,踏上了為撒鸾尋找複國助力的道路。
天已漸明,蕭琨喝過少許酒,小厮們都散了,他也倚在廳堂榻上,半個身體懸在榻外,困得無以複加,很快入睡,做起了奇怪的夢。
夢中,僅有一面之緣的項弦出現了,他們正身處茫茫大漠,背後猶如有千軍萬馬,那是戰死屍鬼的大軍!
黑潮猶如海嘯般朝他們追來。
蕭琨隻覺胸腹中氣血翻湧,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随時要将他燒成灰燼。項弦背着他,于月光下,在平整的大漠上拖出一行足迹。
“堅持住,”項弦也渾身是血,踉踉跄跄,狂風吹來,“你會好起來的,别放棄!”
蕭琨倚在項弦背上,眼裡滿是銀光,項弦則搖搖晃晃,在大漠中朝地平線走去。
“别再管我了,你走罷。”蕭琨低聲道,“從生下來那一刻起,在我身邊的人便将遭遇不幸。”
“别這麼說。”項弦仿佛在安慰蕭琨,又仿佛在自言自語,“你不是,蕭琨。”
項弦的胸膛處煥發出心燈那溫柔的光,照亮了長夜,與天際的明月互相輝映,天上與大地上,出現了兩團明亮的光,心燈的強光将追兵抵擋在了十裡之外。
“就算是,”項弦側頭說,“我也不在乎。”
“果真不在乎麼?”
“對,不在乎……”
他們身周,那團光變得愈發刺眼,照得蕭琨已近乎睜不開雙眼。
冷水驟然潑在了臉上,令他蓦然一驚,天色已大亮,蕭琨醒轉。
“你還知道回來!”撒鸾怒氣沖沖,頭發散亂,顯然剛醒,朝蕭琨喝道,“你去了哪裡?”
蕭琨隻睡了兩個時辰就被叫醒,腦子裡不住嗡嗡地作響,以拳抵着自己額頭,答道:“我去找尋你的親人。”
“先前說好的是三天!”撒鸾怒意已到極緻,“這已多久了?你自己說!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你眼裡還有沒有耶律氏了!!”
“對不起。”蕭琨忍着不适,勉強起來,說,“事出緊急,我又得到了大石将軍的消息……”
“你知道這些天裡我是怎麼過的嗎?!”撒鸾旁若無人地朝蕭琨大喊道,又把一側的杯盤統統掀起,一股腦地摔在蕭琨頭上,吼道:“給我跪下!”
蕭琨身着黑色單衣長褲,按着矮榻坐起身,繼而朝撒鸾單膝跪地。
“有沒有半點臣子的模樣?”撒鸾不住喘氣,氣得直發抖。
蕭琨:“是我錯了,撒鸾。我不該不告而别。”
撒鸾:“你走罷,不用再回來了。”
撒鸾轉身入内,将珠簾摔得嘩啦作響,蕭琨則依舊單膝跪地,抹了把臉,漸漸清醒過來,方才他做了個夢,卻是夢見了項弦。
一刻鐘後,撒鸾又在房内道:“我靴子呢?!”
蕭琨起身,到房外撿起撒鸾踢出來的靴子,入内為他穿上,撒鸾野蠻地将他推到一旁,出外用早飯。
蕭琨知道撒鸾差不多消氣了,便徑自去洗漱,早飯端上來時,蕭琨擦了手,坐在撒鸾身畔親自服侍。
“蕭大人,您回來了。”洪府管家抵達房外,想必大清早得了消息,笑容可掬地來探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