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蟾月泠泠,夜色正濃。
自節帥府飄出來的絲竹之樂缭缭,酒過三巡,人聲喧雜,燈火通明。
節帥府鮮少有如此熱鬧的時候。
寶嘉縣主高座主位,這場替其接風洗塵的宴席上,涼州城内大大小小官員及家眷都來了,于案前端坐,飲酒賞樂。
“明日郭刺史随我去馬市,替我挑兩匹好馬。”寶嘉縣主随口一句,不容置喙的語氣,直接點名郭鶴淮。
涼州的馬匹供應與交易不絕,各類悍馬良駒數不勝數,自吐蕃、突厥及西域而來的馬匹皆在此互市通商,形成了及其成熟和繁華的馬市。
韋無咎散漫斜坐,手指摩挲酒盞,閑閑笑說:“縣主可真會差遣人。”
郭鶴淮正襟危坐于食案前,聞言叉手一拱,平靜回答:“明日臣有公務在身,縣主倘若不急,後日如何?臣後日休沐,有一天的閑暇,一定陪縣主尋得良駒。”
“你最好說到做到。”寶嘉縣主淡漠點頭,再不與之交談。
宴席上除了韋無咎、郭鶴淮、韋頌夫婦,還有黃叢閱、尉遲韫等下屬官員及親眷,滿滿一廳子人。
寶嘉心煩不已,連帶着對韋無咎的安排頗為不滿,她本意隻想清清靜靜吃個私宴,他倒好,大張旗鼓,大辦特辦,故意給她找不痛快!
一群人蒼蠅一般“嗡嗡嗡”地朝她吹噓拍馬,無事獻殷勤,寶嘉煩不勝煩。
褚青儀上前給寶嘉縣主敬酒。
寶嘉對褚青儀有印象,但不多。
在長安的宴筵上寶嘉見過幾次,她是最循規蹈矩的那一個,從夫出席,默默相伴左右,恭順安靜;女子單獨吃宴,她端莊獨坐,鮮少參與貴女和命婦們的話題,或許寒門出身,話不多,怕露怯。
“願縣主覓得良駒,心想事成。”
褚青儀不大會說漂亮話,去讨貴人們的歡心,隻簡單誠祝,讓官方場面話不出錯便好。
大抵是宴席上唯一認識的娘子,寶嘉留她身邊作陪,其他女眷婉言摒退,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打發時間。
寶嘉問:“韋二此去河西,多久了?”
褚青儀答:“大約半年。”
“這是他第一回離京遠行吧?說來也有趣,前不久我同阿舅提到了韋二。上回我問阿舅,明知韋二郎體弱多病,為何偏派他巡河西?阿舅便笑說,韋二郎剛正廉明,直言正谏,執法不阿,是最适合的人選。朝堂裡鮮少有這般銳氣方剛的直臣,他頗為看重。”
寶嘉阿舅即聖人。世人皆知,聖上頗為敬重一母同胞的長姐崇樂長公主,連同其女也愛護有加,特封縣主,以示榮寵。
褚青儀聽罷,端謹施禮:“聖人慧眼如炬,知人善任,臣婦銘感五内,叩謝皇恩。”
寶嘉對褚青儀實在不了解,她似乎沒有什麼鮮明的性格特點,也講不出什麼奇聞逸事,自己問一句,她就答一句——不張揚,不鮮活,說好聽一點叫低調謙順,娴靜恬淡,不好聽的話叫無趣木讷,寡淡如水。
很快她發現,聊來聊去竟都圍繞着她褚青儀的丈夫。寶嘉瞬即索然無味,煩死了,聊什麼臭男人!她就沒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嗎?
“你先退下吧。”寶嘉意興闌珊。
褚青儀依言稱是,垂首告退。
終于應酬完了,褚青儀暗暗松了口氣,目光悄然去找韋無咎。縣主座下左側,韋無咎的位置空着,褚青儀陪縣主聊天時離他很近,竟也沒發覺他何時離的席。
機會正好,方便她去找他。
回到自己的位置,韋頌和旁邊的郭鶴淮正飲酒對酌,聊些政務上的事。褚青儀跪坐于韋頌身側,替他斟了一盞酒,見縫插針輕聲道:“夫君,我飲多了酒,有些頭暈胸悶,想出去透透氣。”
“天黑路滑,夜寒露重,披件披風,讓靈蟬替你掌燈。”韋頌說。
昨夜鬧了不快,二人還未重歸于好。雖然同意陪他赴宴,她卻不願低頭,上了車,一言不發,此刻見她搭話示好,暗忖她終是想通了,主動将這事兒翻了篇。
韋頌不由軟聲多叮囑了一句,靈蟬拿來了披風,他接過,傾身親手替她系上了。
褚青儀微微一笑,“多謝夫君。”
韋頌淡淡颔首,“去吧。”
*
褚青儀讓靈婵去找随從取了傘,再順道問問府中婢女,韋無咎的去處。
靈婵活潑嘴甜,輕易便同人打成一片,閑話間婢女笑吟吟告訴靈婵,節帥往東南水榭的方向躲清淨去了,節帥不大喜歡這種應酬場合,一年到頭極少置宴,不得不設宴款待貴客重臣,每逢宴請,都半途一個人溜出去,最後看心情回不回來。
聊罷,靈婵一手抱傘,一手提燈,快步行來,褚青儀在不遠處的廊庑下等她。
“娘子,東西取來了,韋節帥大概在帥府東南的水榭裡。”靈婵将方才打探出的消息一一禀明。
做東的主人中途離席,回不回來全看個人心情,當真是個恣意又随性的人。
褚青儀暗忖,難怪谏官依風聞奏事,喜歡拿他的為人處事做文章,時不時便糾參他目中無人,狂悖無端。韋頌就素來不喜歡他這個小叔,說他狂妄任性、禮法不尊。
“去看看罷。”褚青儀拿過她懷裡的傘。
節帥府的園林修得雅緻,山池錯落,竹木叢萃,一步一景,仿若回到了長安。
韋無咎的品味倒不像一個習武的粗人——褚青儀似乎聽韋家人提過,其人年少時在國子監讀過兩年書,文墨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