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無咎面上波瀾不驚,半開玩笑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她想拉攏我?”
尉遲韫虎軀一震,恍然大悟。
“别,别,可别。”片刻,尉遲韫搖頭如搗蒜。
他雖不大愛讀書,也是長安有頭有臉的尉遲一族長大的,尉遲家世代簪纓,在沙場馳騁殺敵所向披靡,可一旦武将身居朝堂,在長安這群醉心弄權的世家文人窩裡,不見刀光劍影的鬥争裡,不知吃過多少暗虧。
“您千萬别摻和進去,節帥!咱們好好守着河西就好。”
韋無咎笑道:“瞧瞧,你都明白的道理。”
尉遲韫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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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無咎在含光門前遞上金魚袋,值守的金吾衛捧着金魚袋看了又看,年輕的少将不識韋無咎,心道眼前的郎君約莫而立,如此年輕官拜三品,是何方神聖?
放行後,又繼續悄悄瞧其背影,見其器宇軒昂,峻挺孤拔,有凜然的帥将氣度。倏而恍然大悟,莫不是河西節度使韋無咎!
戍守皇城的南北衙禁軍左右十六衛,都不是沒有背景的凡夫俗子,非世家子弟不可入。他們渴盼達到的仕途頂點,瞻仰的終極目标與榜樣,便是同為世家子出身,年紀輕輕就手握雄兵實權、官至三品大将軍的的韋無咎。
可他又為何忽然半夜出現在長安?值守的金吾衛納罕不已,不敢多猜。
韋無咎入了皇城,便有内侍引路,一直行至大明宮,慶宣帝的寝殿内。
殿内香灰袅袅,濃郁撲鼻,慶宣帝衣袍松闊,束帶不豎,正盤腿大剌剌坐在大塌上,跟老内侍高延樗蒲擲彩,聽到韋無咎近前的腳步聲,頭也未擡,招招手,示意他坐于他對面一側的塌上。
老内侍高延旋即起身,識趣讓座,韋無咎不客氣地掀袍落座,一句話未講,便同慶宣帝下起樗蒲來。
一局棋玩得如纨绔對弈,呼盧喝雉,風雅即無,老頑童與纨绔匪氣盡顯。一局畢,慶宣帝不敵韋無咎,摔了樗蒲子擺臉子,堂而皇之地耍賴作弊。
“就該叫你待河西别滾回來了,一回京就氣煞朕!”
慶宣帝年輕時曾是個不受寵的藩王,在十王院裡做個閑散王爺,一身的纨绔氣沒改掉過一天——隻是一招登基稱帝,浸潤朝堂經年淬煉出的帝王威儀,藏得好罷了。
韋無咎合他脾性,他喜歡同他一起擺弄這些不入流的纨绔樂子。
韋無咎見狀便下榻,跪伏行了個大禮,“險勝聖人一子,僥幸,僥幸。”
慶宣帝氣得下巴的一撮胡須直抖,怨氣沖天地罵道:“旁人同朕對弈隻會不留痕迹地僥幸輸,你倒好,偏要僥幸赢朕?”
韋無咎:“臣不敢。”
語氣裡倒沒聽出半點不敢的意思。
“得了。”慶宣帝煩躁地擺擺手,叫他起來别礙眼。
高延笑呵呵地攙起韋無咎,“還是韋節帥有辦法,總能讓主子鮮活松快許多,主子近來纏綿病榻,連罵都懶得罵我們呢。我瞧着主子面色都好上許多,韋節帥可要多進宮陪陪咱們主子呐。”
說着說着,一副兀自替慶宣帝委屈難過的模樣,竟又泫然欲泣起來。
慶宣帝白他一眼,把樗蒲子抛到他身上,“丢人!一把年紀了,動不動就落淚,也不怕人笑話。”
高延難掩淚腔,“奴婢隻是心疼主子。”
慶宣帝揉了揉額,“你要是心疼我,就讓朕那群不成器的兒子别犯蠢!”
韋無咎勸道:“聖上還是思慮過多,心情郁結,勢必傷身傷心。”
坊間隻道慶宣帝沉迷修道,又病得愈發糊塗,政事不問,連番曠朝,命不久矣。
可看書案上案牍堆壘,韋頌呈上來的巡河西的各州冊子,已閱至最新。
韋無咎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慶宣帝揉着額幽幽歎道:“我不操心能行麼?朕的大郎啊,有些沉不住氣了呢。三郎也不中用,總被那群世家子牽着鼻子走。”
前段時日鬧得沸沸揚揚的雍王長子被貶庶人案,想必就是慶宣帝的對雍王的“隔山敲虎”。杜尚書貶去秦州做司馬,亦是對蠢蠢欲動的世家一次敲打與警示。
韋無咎一副興緻缺缺的模樣,笑說:“我隻盼聖人身康體健,國祚永延,聖人長命百歲,便是我朝最大的福祉。”
慶宣帝罵道:“臭小子!”
慶宣帝長長歎了口氣,不願繼續多談,轉而問:“去看阿姐了嗎?”
韋無咎答:“未曾。”
“前幾日她入了宮,還同朕抱怨,你已至而立,至今沒個着落。此番回京,她勢必要叫你留下相看貴女,你也該成家了。”
“不是臣不願,隻是河西事繁,無暇自顧,脫不開身。此行臣也不宜久留長安,河西的情況聖上都清楚,涼州七月忽然冒出的一堆麻煩事——”
“怎麼?着急回你的河西去?”慶宣帝旋即沉了臉,冷聲打斷他,“三個月都待不住?河西少了你韋無咎就不能轉了?”
韋無咎不緊不徐地笑道:“陛下的河西,是陛下要臣守着的。臣倒真不想守在那兒了,邊州苦寒,哪有長安來得快活?臣這性子就此般散漫不成形,拘不得,成婚是,替陛下戍守邊塞亦是,唯盼做個鬥雞遛鳥的閑散纨绔,樂得自在,餘下的走一步看一步,懶得多想。”
慶宣帝力排衆議扶持上來的年輕将帥,不站隊,不結黨,不涉黨争,野心不大,權欲不重,他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這麼一個能力出衆的聰明人——隻效命于自己,隻屬于他的耳目。
慶宣帝可不舍得棄用不顧,揚眉笑罵:“你撂挑子不幹了,我的河西亂套了誰管得住?”
韋無咎:“臣知錯。”
“你要真知錯,”慶宣帝故意将話題又繞回他的私事,“其實阿姐相中了崔家五娘,清河崔氏,她崇樂長公主如今夫家的侄女,面容姣好,生得姿豐容豔,又知書達禮,蕙質蘭心——才貌雙全,方方面面都挺襯你。”
慶宣帝見韋無咎無動于衷,神情寡淡,忽地笑了,“怎地,有旁的看上的了?”
韋無咎望向慶宣帝,欲言又止。
慶宣帝來了興味,問他:“但說無妨。”
韋無咎頓了頓,雲淡風輕地笑說:“看上也無用,有夫之婦。”
慶宣帝愈發覺得有趣,挑眉反問:“那又如何?”
韋無咎唇畔噙笑:“是,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