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甯回到值房,請梁冰幫着她謄抄一份,再送去給太後。
梁冰看了她字迹一眼,也是一言難盡,“《玄秘塔碑》不适合你,練《靈飛經》吧。”
李鳳甯認真記下了,她這個人從來不驕不躁,十分謙虛,任何人給她的建議她都聽得進去,且不遺餘力踐行。
次日禦前幾位女官入殿聽差派遣,裴浚與内閣幾位大臣議完事,回頭看着幾位女官,李鳳甯站在末尾,神情始終比旁人多了幾分鮮活。
無論他罵了她斥了她,始終泯滅不了她眼底那抹光。
“你的釋文呢?”裴浚一面坐下來一面問她。
“啊?”鳳甯愣了愣,與梁冰交換了個眼色,“臣..臣女恐自己的字迹污了太後娘娘的眼,便請梁姐姐幫忙謄抄了一份。”
裴浚眉頭皺了起來,“往後每日從你手中過的文書都要梁冰謄抄一遍?”
他這個人嚴肅起來真叫人膽寒。
鳳甯和梁冰同時跪了下來。
楊婉也不敢給二人說情。
至于章佩佩,她自個兒都是時常被訓斥的主,頭埋得比李鳳甯還低。
鳳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立即咬牙道,“那臣女這就重新去寫。”
裴浚面無表情嗯了一聲,已經開始看京城送來的折子,“寫好給朕過目,你記住,你的字不好看丢的是朕的臉。”
他說這話時,楊婉多看了一眼李鳳甯。
陛下什麼時候有閑心指導人習字?
接下來其餘幾位女官一一回禀手頭事宜,楊婉和梁冰從來一絲不苟,不叫裴浚費心,至于章佩佩,裴浚看了一眼她遞上來的撘子,連指正的心情都沒有,轉手交給了柳海讓他去處理。
鳳甯就這麼在行宮磨了四日,在第四日傍晚總算勉勉強強寫出一份能看的字,既然是勉強入眼,那在裴浚這裡還不值當誇贊,他什麼都沒說,扔給了李鳳甯。
李鳳甯頗為沮喪地帶着釋文回了文書房,楊婉看出她的心思,寬慰她,
“别灰心,陛下就是這般,即便做得好也從來不誇人,他沒斥責你便是好事。”
鳳甯複又笑起來。
“我知道了。”
章佩佩和楊玉蘇見鳳甯到了行宮,日日埋首苦幹,終于看不下去了。
二人強拉着鳳甯起身,又催着她換了一身尋常的襦裙,一左一右伴着她往外走。
“今日說什麼都不能留在行宮,我們帶你出去耍。”
鳳甯目光柔柔笑,“去哪兒?”
章佩佩胡亂想了一遭,“先去湖邊垂釣,傍晚就在那兒烤魚吃。”
“這個主意好!”楊玉蘇舉雙手贊成。
得令的宮人早早去準備魚食魚竿,并烤魚的火具,三位姑娘高高興興前往行宮西面的水泊。
水泊緊挨着樹林子,湖畔坐落幾座亭台閣謝,早有姑娘少爺在此地結伴出行,章佩佩帶着二人來到一處水榭垂釣,鳳甯沒幹過這樣的事,學了很久。
忽然間章佩佩魚竿往下一沉,她驚喜地喚了一聲,
“鳳甯,鳳甯,快幫忙!”
這時,幾道身影打水榭後方的雕窗路過,韓子陵聽得“鳳甯”二字,腦海如同炸開了一道雷。
這個名字,他當然不陌生。
早在八年前,祖母尚在人世就告訴他,她老人家給他定了一門婚,對方名喚鳳甯。
那時他知曉對方門第,又是庶女出身,心中十分不喜。
可長輩定下的婚事,他無置喙的餘地。
沒過三年,祖母過世了,娘親當家做主,說什麼都不肯認那門婚事,願意以銀兩補償李家退了這門婚,卻被父親所拒絕,父親認為人行在世,當誠信為先。母親見明着不行,便暗地裡想法子逼李家退婚,是以這八年,從不遣人去李府過問。
直到半年前,李府拿着祖母信物突然上門責問婚事,也不知長輩怎麼商量的,最後定下他娶李家嫡出大小姐為妻,嫡出的總比庶出要好,都是李府的姑娘,他百無聊賴應下。
自那日在營帳外見了鳳甯,心裡便有些神思不屬,那麼好看的姑娘總叫人一眼難忘。
而今日恰巧又撞見了她,心裡那沉寂的火苗驟然竄上來,禦前的女官又如何,悄悄看幾眼也無人知曉。
可現在他得知,她是李鳳甯,是他原本該要娶的女人,就再也無法維持永甯侯府世子的從容。
身側的同窗見他臉色時而白時而青,猛拉了他一把,
“你做什麼?你盯着誰瞧呢?”同窗順着他視線瞥見了章佩佩,頓時急了,強行将他扯離水榭,
“你瘋了你,那可是禦前的人,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打她的主意。”
韓子陵逼着自己移開視線,咬着牙木木盯着面前的石階,說不出話來。
那是禦前的人?
不,她本該是他的未婚妻。
這個念頭就跟藤蔓一般在他心底無線攀爬生長。
韓子陵最終沒能按捺住性子,悄悄遣人跟蹤鳳甯。
他好歹得問句為什麼吧,怎麼突然就換了人?
鳳甯從未垂釣過,手忙腳亂弄了一陣,也尋不到章法,章佩佩呢,釣了半日方才釣了一條小魚,沮喪地打盹去了,最終膽大心細的楊玉蘇獨自完成了挑大梁的任務。
她成功釣上三條大魚。
打算搭架子烤魚,鳳甯才發現原先随身攜帶的調味包落在官服裡,又得去尋,可惜禦前的文書房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鳳甯隻得親自前往。
她沿着林子裡邊上的廊道往乾坤殿方向小跑,纖細的身影飄逸的襦裙,襯得她像是一隻翩跹的蝴蝶。
行至拐角,被人攔住去路。
鳳甯認出他是那日見過的韓子陵,面上的笑意頓時蕩然無存。
韓子陵察覺李鳳甯認出了他,心中一時五味陳雜,沒有多少時間給他寒暄,他先是客氣地施了一禮,旋即開門見山道,
“李姑娘,我是韓子陵,我想問一句,你們李家為何換人成親?”
李鳳甯一聽這半帶責問的話,險些給氣笑。
當初是韓家對她不聞不問,如今又怎麼好意思來诘難她?
鳳甯不欲在大庭廣衆之下跟個男子牽扯,遂壓下辯駁的念頭,神色冷漠道,
“韓公子,這話您不應該問我,當問您的母親和李府長輩,不管怎麼說,你與我嫡姐已訂了婚,咱們再無瓜葛,我如今在禦前當差,還請韓公子自重。”
丢下這話,她便打算繞過他離開。
那韓子陵大約是知曉見她一面不容易,竟是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
“李鳳甯,你别忘了,你的信物還在我手裡。”
鳳甯腳步猛地一頓。
八年前娘親前往城外青山寺拜佛,半路遇見永甯侯府老太君,一場意外叫二人投了緣,遂結伴下山,偏巧遇見山匪,娘親奮不顧身救了老太君一命,卻将自己給舍下了。
老太君在娘親臨終前許下婚事,當初交換的那枚信物就是娘親的玉佩。
永甯侯府給她的信物早被父親拿去,給了嫡姐,她的信物還在韓子陵手中,嫡母允諾,待二人成了婚便可順理成章将信物要回,交還于她。
如今她對李府唯一的執念,也僅僅是娘親那枚玉佩了。
*
今日午後天氣轉了陰,層層疊疊的陰雲堆在天際,行宮頗有些悶熱。
裴浚改去湖邊的摘星閣午歇,午睡剛醒,喝了些解暑的涼茶,來到閣樓吹風。
風浪有些熱,遠處燕子低飛,怕是要下雨,裴浚換了一身黑色常服立在圍欄處眺望山林。
好巧不巧瞥見遠處李鳳甯的身影,他從未見過李鳳甯穿常服,是以第一眼沒認出來,隻覺模樣有些眼熟,待定睛再瞧便發現了她對面的韓子陵。
裴浚微微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