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柒!”
李無疏剛從湖裡撈出來,上上下下滴着水,阮柒卻毫不嫌棄地輕輕攬住他,手上的力道輕忽得不真實。李無疏一把拽開他衣領,那裡赫然是一枚符文,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樣。
這一瞬間他從極寒與夢魇中清醒過來,極力在腦海裡搜尋這枚符文的出處,但根本毫無印象。他可以笃定,自己沒見過這種符咒。
李無疏還待追問,旁邊傳來一陣假咳,是在提醒他們這裡還有旁人。他擡眼看去,是颍川百草生,這才松開阮柒的衣領:“你怎麼找來的?怎不見李刻霜?”
阮柒道:“遇上一些變故,他獨自留在城内休養。”
李無疏神思還停留在方才所見的記憶裡,腦海反複回響着那句毒誓,以至看阮柒的眼神猶帶着那份冷毅決絕。
“是你救了我?”
颍川百草生道:“咳咳,看得出兩位感情甚笃,不過救了仙長您的,卻是另有其人。”
方才那十幾個人,包括摘星孟宸極江問雪在内,全都掉進湖裡,是拾月把大家一個個撈了上來。撈上來也不中用,這些人都凍得跟冰雕似的,擱在冰面上還能撞出響來。因為凍住了,所以都浮了起來,隻有李無疏是最不好撈的,一個勁兒往下沉,拾月為了撈他,差點憋死在水裡。
李無疏放眼望去,隻見諸位獄友姿态各異地躺在冰面上,場面詭異。
拾月道:“此地十分邪門,接下來行事務須小心。”
颍川百草生道:“怪哉!衆人一道墜湖,竟隻有你二人幸免于難。”
李無疏上前查看江問雪的情況。這姑娘緊閉着眼,小嘴微張,手擡了一半好像要擋住什麼迎面飛來的東西。他默默歎息,輕輕拂開她一縷飄到嘴角的鬓發,誰知稍一用力,那縷凍成冰的頭發竟斷了!
斷了……
李無疏見沒人看到,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
孟宸極則是姿勢别扭地趴在地上,側頭作驚訝狀,不開口的樣子倒還算清秀讨喜。
摘星和江問雪一樣,擡手欲擋住什麼。當時站在較遠處的兩位女修也是如此。
颍川百草生道:“願逝者安息。咱們快些離開吧。”
拾月皺眉:“他們都還活着。你休要胡言亂語!”
“那現在如何是好?這麼多冰墩……這麼多人,一人背一個,也隻能帶走四個。”颍川百草生看向李無疏和阮柒,他倆是這裡唯二有劍的。有劍,意味着可以禦劍離開。
阮柒道:“隻怕離開此地也還是這幅模樣。現下最要緊的不是離開,而是要救他們。”
拾月點頭,望向李無疏:“李……公子,你以為如何?”
李無疏看着江問雪思索片刻,又看了看拾月,心中忽然明白了緣由,卻暫且不提,轉而道:“于無聲命人将我放逐天心湖之前,曾留予我一道線索,應是有關漱玉真人下落。”
拾月與颍川百草生忙追問道:“什麼線索?”
“醉生夢死青丘冢,肝腸寸斷問天心。”
兩人各自将這話在心裡咂摸一遍。
李無疏道:“我推測所謂‘天心’,很可能是漱玉真人所在的位置,之所以被隐喻為‘天心’,是因為它是天心宗地氣的眼,靈氣最充沛的所在。太微宗也有類似的眼,叫做不凍泉。天心宗氣候突生異象,正與太微宗情況相似,必是‘眼’出了問題。不瞞各位,我來此正是為了此事。如果解決了這個問題,天心宗的異象便能結束,被凍住的衆人應能得救。”
拾月道:“于無聲既知道漱玉真人的下落,又為何不去尋她?放任天心宗這麼多年無人主事。莫非她與漱玉真人有怨,或者觊觎宗主之位?”
“于無聲若有意宗主之位,何不取而代之,而一直以‘代宗主’自居。”颍川百草生意味深長道,“況且小生聽說,這師姐妹二人自小感情深厚,不分彼此。”
拾月道:“這就怪了。她何不設法尋找漱玉真人?”
颍川百草生搖頭:“你們習武修道之人怎麼空長個子,不長腦子。如果她有辦法找到漱玉真人,還會讓一波又一波于斯年的追求者來天心湖送死嗎?這個所謂的‘天心’,一定不是那麼容易到達。”
李無疏深以為然:“這條線索隐藏着進入‘天心’的方法。其中的‘青丘冢’,聽起來也是一個地點。你們有什麼頭緒嗎?”
拾月搖頭。
颍川百草生微笑道:“《南山經》雲: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故此傳奇話本當中,常以‘青丘’之名代指狐族仙所。”
拾月道:“你是說,‘天心’的位置在《南山經》所記載的‘青丘’之内?”
颍川百草生聽了,砸咂嘴,直搖頭。
拾月瞧他一直嫌棄自己,還不好好說話,非常惱火。
李無疏忙道:“我想颍川百草生的意思應該是,這條線索裡的‘青丘’也是代指,表示這地方是狐族聚居地。不過天心宗有狐族嗎?”
“這你就問對人了!”颍川百草生把書生帽的飄帶撥到背後,頗為自得,“有一本《山海經地學尋蹤雜俎》記載過,天心宗内曾有一群狐族,乃是妖中望族,與天心宗宗門世代通婚,天心宗曆任宗主,皆是人狐混血。”
這書李無疏居然也在黑市書攤上見過,隻是沒有翻閱。他不禁驚歎:“也就是說,漱玉真人竟是半妖?我從未聽過相關傳言。”
“這不好說。”颍川百草生道,“因為天心狐族,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絕迹。天心狐遺址也就此失落。”
衆人皆沉默了。
李無疏道:“不要這麼灰心喪氣,至少我們現在知道‘青丘冢’的含義了。”
颍川百草生站在一旁突然笑了。
拾月挑了挑眉:“你笑什麼?”
“小生想起高興的事。”
“什麼高興的事?”
“一樁八卦。”他不知從哪抽出一根巴掌大的小折扇,在胸前悠哉扇了起來,“據說天心狐族的滅絕與于斯年的師妹,現任代宗主于無聲有關。”
李無疏一聽,興緻勃勃道:“展開講講。”
“漱玉真人于斯年身為宗主,不但掌領一宗之任,還肩負傳宗接代的使命。先前說過,天心宗曆任宗主皆是人狐通婚之後,道門内外對漱玉仙子趨之若鹜的仰慕者都不過是竹籃打水,因為按照天心宗傳統,漱玉仙子終究是要與一位狐族男子結合。”
“這又和天心狐族滅絕有什麼關系?”
颍川百草生道:“這于無聲對于斯年情根深種,奈何于斯年一心奉獻宗門,通婚一事,恐怕毫無懸念了。不過于無聲性情狠辣,獨斷專行,哪容旁人染指心愛之人?”
李無疏深吸一口氣:“為這滅了一族,也太過心狠手辣。”
颍川百草生停了折扇,斜眼看他:“從你李無疏口中聽到這個詞,真是令人倍感意外。”
“不過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個話本裡看到過類似的橋段?”李無疏道。
“怎麼可能?我可沒看過亂七八糟的小說!”
拾月發現了盲點:“之前不是說天心狐族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絕迹,甚至不知漱玉真人是否有狐族血統。既然如此,天心狐族的滅絕又怎會與她師妹有瓜葛?”
颍川百草生無奈道:“這還真不清楚。除天心宗門,天心狐族少與外界往來,無人知曉天心狐族是何時滅絕,是早于或晚于于斯年誕生。甚至這一族究竟存不存在都不可考。”
“存在。”一旁沉默多時的阮柒突然開口。三人聽他語氣如此笃定,紛紛向他看去,而他卻渾似不覺,不緊不慢道:“我與李刻霜在城内遭遇了一群雪魅,有魂無體,擅魅惑人心。一番拷問之下,才知這群邪祟曾是狐族亡靈,魂魄受禁術拘于天心湖,永世不得離開,唯有極冬嚴寒之時,才出來害人性命,久而久之,堕為邪物。天心宗當地百姓不識此邪物,便稱雪魅。”
李無疏頗為驚訝,不是驚訝于阮柒和李刻霜的驚險遭遇,也不是驚訝于天心狐族的可悲下場,而是阮柒居然一次性說了這麼多話,他認識阮柒以來頭一次聽到!
“看來如今天心宗氣象異變,這些狐族亡靈便又出來作祟了。”拾月道,“隻要解決異變的源頭,公子就能夠恢複了嗎?”
“咳,”李無疏心虛道,“其實,大家凍成冰雕,有一半原因是我造成的。”
說來慚愧,他方才持劍抵禦衆人時,憑着體内藥性作用,靈力暴走,除了站得稍遠的拾月,所有人都沾到了他的劍氣。此地靈氣濃郁而性陰,極克李無疏功法,待他藥性發作完畢,這些人便通通凍上了。凍住之前擡手欲擋的姿勢,正是本能抵擋當時四溢的劍氣。
拾月聽了一陣沉默:“你何苦來要挑釁公子?”
李無疏道:“在場最能打的就隻有你們這一行人,我隻要先擺平了你們,旁人就不會與我為敵,自可免去一番紛争。誰知道……”
“誰知道孟公子如此不饒人。”颍川百草生搖着折扇接道。
李無疏點頭,很是不解道:“是否同修期間,我同他有什麼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