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下瞅瞅,壓低聲兒道:“進宮,去見官家。”
人是很複雜的物種,不似田間的野兔子那樣單純,也不似山中猛虎殘忍,但有時候,又有過之而無不及。
重生前是個什麼光景?王府井前巴掌大的菜園子,足夠一個人忙活到半夜,耙完地揉着發酸的肩膀回屋,一腳踢在奄奄一息暈倒在地的庭降身上,他的胳膊摔斷了,眉頭緊緊皺在一起,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廟會上的老和尚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是啥她不懂,反正是有功德的事,就是沒有功德,也得救人。費勁扒拉的把人拖進屋,轉頭挖了糧缸裡不多的大米就跑去換銀錢,得了幾枚銅闆又去請大夫給他治傷。
庭降長得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也好看,不薄不厚唇角還有些微微上揚,整個王府井也沒有長成他那樣英氣的,村裡的人都說她撿了個神仙。那段時間每天做完農活,她就喜歡盯着庭降的臉看,處的時間一長她膽兒也肥了,想着對他有救命之恩,就逼他同自己成親,起先庭降推三阻四的,架不住她軟磨硬泡,便和她洞房了。
想到這兒,長生的臉一紅,他也挺知道疼人,隻是……
後來發現庭降會識文斷字,村裡人說識文斷字能做狀元。自家男人要是做了官有了出息,那是天大的光彩,她回去就賣了田地湊盤纏逼他去考功名。庭降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村裡在長安做買賣的人回來說,庭降被新上任的李大人抓了,人下在了大獄裡頭。
晴天霹靂一樣,家裡的頂梁柱塌了根本顧不得許多,她立時把僅剩的三間破草屋也賣了,想着去長安把他贖出來。走了一天一夜路才搭上輛拉糞車,到了長安,是草鞋磨掉了底,腳底闆也磨出大血泡,好不容易才找到李大人府上。
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李大人是女子。
後來才知道,庭降喜歡那個李大人,李大人卻喜歡當時的掌印太監,她也有過失落,但是拿李大人做朋友并不吃味,聽李大人的親姐姐想去害掌印太監,去幫他們報信,結果被李大人的姐姐抓個正着,把她綁了大石頭填井。死之前才知道,庭降原是太子爺。
那樣的身份多少名門世家的姑娘巴巴望着,擠破頭都想做太子妃呢,她配不上。她就像那田間的野兔子,傻得自己撞到樹樁上,撞個頭破血流死的連個水花都沒有。
靈魂盤桓在水井邊,聽到找她的馮玄暢說,她阿耶是大将軍徐崇廉,她是她母親随軍途中生下來的,當時遇上流寇,她母親生下她就死掉了,但她身上有信物,是隻九轉壘絲鳳簪。
禁庭離着徐府有好長一段路,昨夜下了不小的雨,早晨天雖放晴了可路不好走,巷子裡都是淤積的泥水,繡花布鞋踩上去,立時就濕透了。
腳底涼意傳來,她冷的打個哆嗦,捂捂手揣進袖子裡縮巴着,心裡輕歎一聲,真是命運無常,最是捉弄人,可能老天爺都覺得對不起她,讓她重新活過來,可兜兜轉轉到最後,竟還是和庭降這個克星遇上了。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庭降還是太子爺的時候就有人處心積慮害她,這會兒他都是官家了,想算計她的人隻怕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段位不知道比那個李大人的姐姐高出多少,往後得小心再小心,趁早抱大腿,趁早找靠山,衣食住行處處都要謹慎,不是自己人都得防着。
春枝在她背上輕輕一拍,“姑娘,别縮脖兒,駝背了。”
她哦一聲,伸直脖子,說“打個馬車罷,有些冷。”
春枝跑外頭沒多會兒,果然帶了個趕車的馬夫來,那馬夫弓着身子也不敢擡頭,老實巴交的開口:“貴人用車?”
長生點頭,“我們要去西華門。”
和春枝上了馬車,長生又囑咐馬夫:“我省的不順路,不過得去趟青绮門和朱雀大街,車費不會少的。”
馬夫嗳一聲,揮鞭趕車慢悠悠上了大街。
她在青绮門包了驢打滾,又在朱雀大街上買了些水粉胭脂和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路過賣紙鸢的小攤,順便買了花燕子的竹節紙鸢。
春枝說,“這麼多東西,一會兒進宮的時候咱們拿不了。”
她笑,說有小黃門搭手。
西華門的守衛不算森嚴,本就是官眷們進出宮的小門,比不得東華門有排場,馬車在宮門外停下來,她挑簾下車,給守門的侍衛看了腰牌,問說:“帶了些小玩意兒給公主,可否請個小公公過來幫幫忙?”
侍衛倒是還算客氣,轉身進去不多時領了個小黃門出來。
小黃門給她呵腰,“主子叫奴才一早兒就在宮門口等着,說今兒有朋友來找她,奴才候着有時辰了,就怕是沒人過來主子會傷心,正念叨呢,姑娘就到了。”
他擡起頭來笑,長生才發現他有兩顆小虎牙,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還滿臉稚嫩。
便笑了,回說:“是,府上有事兒耽誤了些時候,你叫什麼?是毓秀齋當值的麼?”
小黃門回說:“奴才喚作文吉,是在毓秀齋伺候的。”
長生點點頭,“我給公主帶了些小玩意兒,都是宮裡頭沒有的,文吉你幫春枝她搬一下。”
文吉手腳利落,看得出來平時當差就很機靈,他把馬車上的東西一一摞好,抱在懷裡打前頭給長生引路。
宮裡頭樣樣都華貴,亭台樓閣假山流水,叫人看的目不暇接,和外頭最不一樣的是路,白玉石的地面特别寬敞,走在上面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文吉領着她們穿過一道又一道走廊,廊子四通八達的,有一條廊道很深,深得看不到盡頭,擡頭望過去是座金碧輝煌的殿宇,和黃色的銀杏樹相得益彰。
長生看着那威嚴的金瓦,停下步子。
“姑娘,那處是乾和殿,是官家的寝宮,這宮裡頭到處守衛森嚴,回頭您可别亂跑,走錯了地方麻煩。”文吉見她望着乾和殿出神,便停下來同她囑咐。
她回說:“怪不得我一瞧見就覺得威嚴,原是官家的寝宮。”其實方才她隻是莫名心中一悸,自己也搞不懂是為什麼,提步道,“咱們快些走罷,别讓公主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