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眼淚,還偎在他懷裡,寝殿的門被推開了,庭霜闖進來,朝她這裡看。
她忙站起來往後挪挪,和庭降拉開些距離,菱花窗戶半掩着,折進來兩束陽光,浮塵在光束中起起落落,她半邊身子都裹在光束裡,和浮塵糾纏。
公主對自家皇哥哥努嘴:“你怎麼能賺别人便宜呢?”
庭降彈彈衣袖,說她未出閣的姑娘家,看了要長針眼的。
公主反駁:“我長什麼針眼的?我又不是故意偷看來着。”走過去拉長生,心疼的看她左臉,問她,“你被長樂打了麼?”
長生捂臉搖搖頭,“沒事兒,我不疼的。方才官家說沒得給翁主什麼賞賜,翁主也沒能見着官家面兒,不曾把湯拿給官家。”
公主沉默會子,忽道:“蘇嬷嬷說親見的,是打量着我不會來同哥哥對質,诓騙我的麼?”
她說,“蘇嬷嬷同公主感情好麼?”
公主說好,“嬷嬷是宮裡頭的老人了,以前服侍過阿姆,我一出生她就在我身邊伺候着,是真心待我的,許是這回關心則亂,見着長樂拿我的湯來邀賞,急的便說錯了話兒。”
長生去看庭降,讷讷:“若真像公主說的是個誤會,往後你們兄妹倆該常常說話才是,若不,像今兒這樣叫人在當中挑撥,情分就生疏了。”
庭降點了頭,“都聽皇後的,皇後說什麼便是什麼。你們兩個說話,朕還有兩道折子未批,等會子朕忙完一并同你們用膳。”他起身,背着手緩步往外頭去。
長生揖着身子恭送,等他走了才立直身子,拉拉公主的手,“原先隻覺得翁主和官家是有情分的,今兒才知道不是,官家頂不喜歡她的,和榮甯翁主在外頭人前說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公主允唇,“昨兒我不是給你說了,哥哥他原不是這樣的性子。我記着很清楚,哥哥給西海子的湖裡撈上來,連着燒了好些天,病好了就再沒理過長樂,那會兒他還不是官家,莊先生的課也不緊,父王他對哥哥從來沒有過紅白臉,有一陣兒卻經常斥責他,因他總往王府井跑,荒廢學業。太醫們都說哥哥是中了邪,用了好些法子醫治,死活不管用來着,也不知道王府井那有什麼勾着他的。”
總往王府井跑麼?長生仰仰頭,含糊道:“到了三月,花開的遍地都是,可好看了。”
公主聞言嗤地一聲笑,“你從前就住王府井,我怎麼糊塗了,也是,哥哥是個癡迷山水的人,這一點上可随足太祖爺。”末了,又說,“他從前對長樂頂好的,但他現在更喜歡和你一起。”
長生吸口氣,“公主,我買了紙鸢,宮裡頭有地兒放麼?”
這話頭着實沒什麼可深入下去的,她搓手對放風筝更翹首以盼些。深秋霜月裡放紙鸢和景色不搭,不過公主年歲不大玩心正濃的時候,很爽快的就答應了。
長生是一心想着玩的,庭降就沒那心思,狹長的甬道裡,秋風瑟瑟,廷牧跟在他後邊幾乎是小跑的。
廷牧不是練家子,體力也不夠,沒多會兒氣喘籲籲的喊官家慢着些,老奴這腿腳不成。
屋檐鐵馬叮咚,他站在太陽底下回身,嫌棄道:“若你有永定王一半的身手,就不會連走個路都要喊累。”
廷牧委屈,“馮主子沒教,不怨奴才。”
他悠閑的邁着步子進了尚膳間,掌司太監呷着紫砂壺嘴正吩咐監工把牛羊肉筋膜都剔了,扯着公鴨嗓叨叨,“筋膜最是不好咬,剔不幹淨回頭上殿傷了牙口,小崽子們有你們吃闆子的時候,偷懶耍滑能成什麼事兒?就是切菜也得拿出上陣殺敵的精神來。”
葷局子過來操刀的二等廚連連應和,點頭哈腰的回說:“幹爺您說的是,咱們都精神着呢。”
監工在一旁笑,說你小子傻啊,幹爺是叫你們利落着些。冷不丁打眼瞥見官家,噗通就跪下來磕頭,拽掌司太監的衣裳擺子,“幹爺,官家。”
掌司太監轉身,忙起兩步過來打千兒,“給官家請安,有什麼吩咐隻管讓廷牧公公來傳話就是了,官家怎麼還親過來這油水大的地兒的。”
他挽起袖子,讓掌司太監起來,吩咐道:“備木耳,胡蘿蔔,香山芋,粳米,紅薯,大棗。”
掌司太監傻愣愣的站着,端嚴的官家自顧去接了掌勺的鍋子,舀油下料,俨然一副廚子姿态。
這可了不得了,他腦門上冷汗涔涔,去看廷牧,喪着臉低聲下氣的,都快哭了,“大公公,奴才死就死了,可得讓奴才死個明白不是?奴才掌管尚膳廚房十多年了,若是說這菜色不合上殿口味,也不過就是拖出去打一頓闆子,便是再不合口味,打發回了膳間裡頭,咱們再重做一遍,也不能難吃到官家親自下廚的地步,您同奴才說句實話,官家這是要血洗咱們尚膳間不是?”
廷牧井然肅立,睨他一眼,也沒搭腔。
掌司太監背上冷汗直流,料着這回當差是當到頭兒了。
庭降颠勺,轉而問一旁侍立着的雜倌,“膳間可有小白菜?”
雜倌說有,怯怯遞給他一籮筐綠油油的小白菜,抿抿唇提點道:“官家,加些姜沫能提鮮。”
他接過小白菜,回說:“她不喜歡吃姜,總說姜有味道,喜歡醋溜的,地三鮮也喜歡。有紅豆麼?稱二兩煮上,等炸花以後挖幾勺白糖放進去。”
雜倌嗳一聲,淘了紅豆放砂鍋裡面煮。
說什麼手裡頭還有折子要批閱都是借口,為的就是溜出來給她做頓好吃的,上輩子農忙的時候,她要下地收莊稼一整天都不見人影,他便從早晨餓到晚上。後來她怕他餓出好歹來,教他做飯做菜,說有了這身本事,到哪也餓不死了。
金貴如他,一向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哪用的着自己生火做飯的,可她說的頭頭是道兒,叫他無話反駁,隻得硬着頭皮去學,碰山藥發敏,被菜刀割手,油花濺臉煙灰入鼻,狼狽不堪。學的雖艱難,卻小有所成,且記住了長生的喜好和口味,隻是從沒有親給她做過一次飯菜。
長生同他不一樣,原王府花園裡那二分薄地同真正種地的比起來,根本就是權貴閑來無事陶冶情操的玩意兒,他從來不知道春種秋收是多髒多累的活計,長生她過得很辛苦,曬得黑瘦黑瘦的,要不是臉長的好看,生生就是個粗陋的農女。
他是個混賬,白白辜負了一個好姑娘,這回說什麼也要挖空心思的讨好她。
時間一寸一寸的過去,他在膳間忙忙碌碌,兩炷香後便堆了滿桌子的菜式。攏回袖子,他吩咐掌司,“一會兒膳食呈上,把這幾道菜往徐家大姑娘面前放,都是她愛吃的菜色。”
掌司太監總算松口氣,合着官家沒興師問罪,也不是膳房的東西不合上殿胃口,他提着的心放下了,揖禮道:“奴才省得了。”
他想了想,也沒什麼特别要囑咐的了,重新看看自己炒出來的地三鮮,醋溜小白菜,紅豆湯,粳米紅薯大棗粥,滿意的點點頭。
“成了,廷牧咱們走,回去瞧瞧她們在做什麼。”
廷牧呵腰,“官家您慢着些,小心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