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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在袖子裡微微握拳的手,是緊張。
她望向煉丹池邊其他弟子的眼神,是懵懂與對新知的渴求。
從未踏入神仙世界的人,看一切都是新奇。
在長安城看見她的第一眼,祝玄光就知道,她也許比任何修士,更适合去做那件事。
沒有經過曆練的凡人,很難在巨變面前堅定道心,她卻有一夫當關,力扛萬軍的孤勇,也有念舊舍命的重情。
于是他伸出手,既是救贖,又是将其拉入新的漩渦。
事實證明,他的選擇也許沒有錯,她做的遠比自己想象還要好,甚至超乎意料。
但他仍是後悔了。
一切錯誤,源于起始。
沒有那顆青蛟内丹,她會死于戰亂,所有計劃付諸流水。
給了那顆青蛟内丹,她便注定不凡,未來依舊坎坷。
要如何做,才能得世間雙全之法?
祝玄光靜靜注視半晌,最終轉身,往山上走。
池邊正與張繁弱對話的少女卻忽然喊住他。
“師尊,你不幫我煉化留天刀嗎,它還沒有變成留天劍。”
祝玄光頭也不回。
“師尊!”
“你手中是刀,心中便是刀,你心中有劍,手中就是劍。心中若有魔障,過往皆為羁絆,我已放下,你也當放下。”
他腳步未停,話說完,人已至半山。
身後聲音漸遠,興許少女的身形也如其他人一樣消失了。
但他沒再回頭看過一眼。
從天意峰到照雪峰,祝玄光最後去的是重明峰。
他飛升時,上界因仙亂,隕落者衆,仙位空出許多,他因此得封上仙,道号便來自在凡間時長居的重明峰。
當時的祝玄光因剛剛飛升,行事低調,又恰逢亂時,并未引起太多關注,直到他自己投入徐無夢的陣營,得了徐無夢的仙骨傳承,許多人才赫然發現,這個名不見經傳,通過“鑽空子”由下界飛升,“碰巧”得了上仙之位的仙人,非但運氣絕佳,還是個殺伐果斷,不擇手段之輩。
重明峰一切如故。
連屋前樹木雜草,都與往昔分毫不差。
桂樹下折斷的樹枝上,還有未開盡的桂花。
那是謝長安剛入門不久,在練法術時不慎折斷的。
看來山上時間與山下不同,山下是從前,而此地往後推進了些,現在是謝長安入門沒多久的時候。
他走過去,将花枝撿起。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他轉頭,以為自己依舊會看見初入師門的稚嫩的弟子——
但血氣沖天撲面而來!
滿身鮮血淋漓的少女步履蹒跚,手裡抓着插入胸口的一把劍。
她就這樣望過來,一句話也沒有說。
祝玄光淡定的神色忽然僵住。
僅有短短一瞬。
可這一瞬對他來說極為漫長,比一生還要漫長。
花葉婆娑之聲戛然而止,對方胸口的血洞急劇擴大,如同怪物張開血盆大口撲過來,将他吞噬進去!
陰陽倒轉,日月湮滅。
他直接墜入黑暗的無盡深淵,手足脖頸俱被緊緊縛住。
他仿佛聽見怪物在猖狂大笑:祝玄光,我終于抓住你的破綻了!
……
寒景走在白玉台階上。
一步又一步,台階很長,但他不急。
他隻是有些意外,意外于祝玄光反應之快,在兩人交手之前,對方應該就已經準備布下這個局了,而且成功将他“騙”了進來。
但既然知道是局,他又怎麼還會上當?
其實也不意外,寒景知道,徐無夢既然會選擇祝玄光,那想必因為對方就是最合适的,算無遺策,手眼通天,也隻有這樣的人,才配做他的對手。
對方唯獨不太聰明的一點,就是選錯了陣營。
眼前金光漫舞,台階盡頭,衆仙雲集,見他走近,紛紛低頭拱手行禮。
寒景輕笑出聲。
不是因為得意,而是因為他知道祝玄光給他設的局是什麼了。
抱着看戲的心态,寒景繼續步上玉階。
他饒有興趣,心道祝玄光的心思若僅止于眼前情景,那就讓人失望了。
台階盡頭,映入眼簾的便是帝宮金阙。
這座鈞天宮遠比其它宮殿更為華麗恢弘,連飛檐下的金鈴,都是上界金鈴花加以仙術煉制,似金非金,風動搖香。
寒景沒有去看衆仙,反倒遙遙盯着一枚檐下金鈴,端詳了好一會兒,因此确定了這并不是幻境,因為尋常幻境無法連隐含在金鈴之中,由他親手煉化的結界都表現出來。
他為祝玄光生造了一方天地,對方想必現在也沉浸在昔日的回憶中,難道他們兩人心有靈犀,祝玄光也為他造了這樣一方天地出來嗎?
寒景随即否定了這個猜測。
不,應該不是。
自己能做到,是他本身仙術與靈力的緣故,這也是先天仙靈的優勢,而祝玄光沒有這樣的傳承,徐無夢也是下界凡人飛升,就算祝玄光得到他的仙骨,也不可能擁有這種能力。
既然不是幻境,也非真實的天地,那會是什麼?竟能在瞬間将他扯進來,還一時找不到破綻。
左右群仙依次望過去,都是他熟悉的面孔。
寒景目光所及,忽然在一人面前停住腳步。
他問此人:“祝玄光,我将你視為對手,這樣的場面太小家子氣,也不該是你的手筆。”
對方原是微微垂首,與旁人一般恭敬拱手,聞言便擡起頭,正是祝玄光。
他面前這個“祝玄光”開口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手筆?”
寒景失笑:“這不應該是你需要想的問題嗎,怎麼反倒問起我來?若你的能耐僅止于此,我可是要失望的。”
“祝玄光”道:“我的本尊正被困在你的局裡,我隻是他的一道靈氣。滄溟等人重傷,沒個幾百年怕是無法痊愈,上仙之中,以你為尊,衆仙伏首,奉你為帝君,從此三界之中,莫能拂逆,這應該是能讓你歡喜的。”
寒景:“我是歡喜,可這不是我的目的,我從來就不是為了當帝君,才做這些。而且這些情景既是可以預見,現實必然更為宏大,何須你提前為我預演?”
“祝玄光”點點頭,很是受教:“那就換一換吧。”
寒景隻覺眼前景象一變,霎時光輝燦爛,比方才他站在金阙玉階面前還要明亮許多。
四周積雪千裡,卻掩不住草木繁盛,春與冬并交出現,呈現某種詭異的和諧。
一株龍柏在山巅遺世獨立,周圍除冰雪外再無生靈,它仿佛此地王者,俯瞰山下衆生,偶有雲雀飛過,亦懾于其威,不敢停駐。
寒景伸出手去摸粗糙的樹幹。
他的本體是龍柏,這不是秘密。
上古龍柏得天地靈氣而化人,無數歲月流轉,龍柏修成仙體,造化挪移,方才有今日的寒景。
他搖搖頭:“我已經許久未曾見過我自己的本體了,這一段回憶,固然能讓我生出緬懷之心,卻無法令我有絲毫動容。祝玄光,你還是讓我失望了,我給了你兩次機會,你卻隻能用這樣形同兒戲的場面來對付我嗎?”
話音未落,寒景蓦地出手,手中白光驟然落下,将龍柏劈為兩半!
龍柏破開,“祝玄光”出現,寒景似早有所料,另一隻手的刀光即刻化作白虹,對着“祝玄光”穿心而過。
就在這時,他的手腕似被攥住。
“那這樣呢?”
耳邊傳來話語,寒景隻覺天旋地轉,連運轉靈力亦不管用,再一眨眼,已身處黑暗深淵,四肢手足被緊緊縛住。
他心頭一驚,陡然就明白自己的處境和因由了!
先前的金阙玉階也罷,龍柏成形也罷,不過都是祝玄光借劍意将他拉入的陷阱,祝玄光知道他會輕易識破,也不在意他會識破。
因為此刻,才是真正的局!
在寒景笑着喝破,将龍柏一分為二時,祝玄光就趁着他生出那一縷輕忽的心情,将他拉入自己的處境。
也就是說,祝玄光被他的局困住之後,反過來抓住一絲縫隙,将寒景拉入寒景自己造出的一方天地之中,倒逼他破局!
兩人的困境合二為一,祝玄光被困在無盡深淵,寒景也被他拉入無盡深淵,怪物笑聲在周身無孔不入,若寒景不想身魂被徹底吞噬,就必須親手破開此境,讓自己和祝玄光都出去。
此情此景,他還有心情笑出聲,糾正先前的話。
“祝玄光,你的确有資格,當我的對手。”
随着這句話說出來,黑暗深淵驟然破碎!
祝玄光面前重現光明。
烏雲散盡,迷霧頓消,他與寒景依舊在原先的地方,依舊懸立半空,相距數丈。
劍氣與刀風形成龐大漩渦,劈開半片天空,餘波禍連五霞天與上界,兩界鎖鍊轟然破碎,五霞天的點仙譜亦落下深痕。
底下凡人受其震動,紛紛吐血。
但兩人未有戀戰,一觸即分,遙遙相對。
祝玄光:“我的确無法像你一樣生造一方天地,你的神通,已接近盤古。”
寒景搖首:“我遠遠不及,此非自謙,他乃上古混沌所化,你未曾見過他的神通,我卻是親眼見識過的。玄黃洪荒,信手拈來,捏雲團霧,天地乍現。我不過是仿其神通,得一二精髓。但你的表現,卻遠遠出乎我意料。”
祝玄光的确破不了他的局,但他卻提前用劍意将寒景的局相連,把寒景扯進來,寒景若想離開,便得放祝玄光離開。
“你有如此悟性,完全不輸先天仙靈,何必為一個與你毫不相幹的五霞天出頭?我可以答應你,不動碧雲天的所有靈脈,和那些修士,你也可以親自掌管碧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