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光緩緩道:“這個條件,若你早些說,我必然心動。”
寒景挑眉:“哦?”
祝玄光:“但我既然繼承徐無夢的仙骨,總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寒景:“他已死了,你如何做,他都看不見。”
祝玄光:“五霞天衆生會看着,你也會看着。我若非我,我又何必是我?”
寒景歎了口氣。
他難得對一個人生出惺惺相惜。
他相信對方也一樣。
但今日此戰,必是不死不休。
……
兩名仙人的這一戰,決定了五霞天的生死。
當施逢意他們還在苦苦支撐第十重結界的最後一線生機之際,這一戰已然有了結果。
寒景很惋惜。
因為在他看來,祝玄光居然能通過給他布局,又将他拉入寒景自己布下的局中,手段玄妙高明,足以讓寒景平視而非俯瞰。
但,對方即使繼承徐無夢的仙骨,依舊不是他的對手,到了兩人這等境界,同為大羅金仙,但相差毫厘,也能謬之千裡。
祝玄光差的,是時間。
若有無數天地歲月讓他慢慢參悟,假以時日,他必能成為真正勢均力敵的對手,甚至超越滄溟。
但他沒有時間了。
所以寒景為他惋惜。
惋惜歸惋惜,寒景卻不會有半點手軟。
他将刀收起,掌心凝聚一團光,乍看如燭火搖曳,柔弱欲滅。
然而這團光實則連接他眉心中與之融為一體的本命法寶,隻要将這團“燭火”從掌心傾瀉而下,立時如同天火降臨,點燃一切結界靈脈,必會把凡世所有與靈氣沾邊的人或物,焚燒殆盡方肯罷休。
祝玄光也出手了。
他以擎孤破開寒景身前結界,然而劍光落下,寒景就此消失。
“那隻是我的虛影分身。”
寒景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又似在四面八方。
“以你重明之能,不該堪不破我的虛影。”
“虛影亦有你的靈氣殘餘,怎會無用?”祝玄光應道。
他并不急于去追尋寒景的本體所在,反是亮出一物,虛懸半空。
确切地說,那是三件東西。
一件玉璧的兩半,還有一顆黑色玉石,正好嵌入玉璧中間,形成一個完整的圓。
這是——
寒景眸光蓦地一縮,已然變了臉色!
這是蒼晷璧和定鼎石!
蒼晷璧早已被摔為兩半,一半下落不明,一半藏在琅嬛仙府,殘缺玉璧并無大用,平日也很少有人專程去找,但如果殘缺的兩半合二為一,再加上對方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定鼎石……
蒼璧補天五色之遺,蒼晷從日入水,定鼎振玉聚氣,居中銜星,連結天地。
三件散落的殘缺器物竟被祝玄光都找齊彌合了,可彌合之物終有裂縫,殘缺之物效力削弱,想要像原來一樣毀天滅地幾乎不可能,就算真能毀滅天地,祝玄光原本便是為了阻攔他滅世,這件仙物出來,難不成還要搶在他前頭滅世不成?
寒景心頭掠過一絲滑稽,但随即往下沉。
源源不斷的靈氣從祝玄光手中注入蒼晷璧,裂縫正在一點點被修補起來,與此同時,他周身爆發出強大罡風威壓,攔住寒景不得寸進。
寒景原以為對方隻為了修補法寶裂縫,令蒼晷璧和定鼎石能發揮最大威力,但越看,他就越是心驚。
“你瘋了?!”
他素來未語三分笑,即便面無表情,一雙眼睛也似含情脈脈,但此刻,寒景的神色隻有震驚與寒冰。
除了震驚,别無他物。
他的刀斬不破蒼晷璧形成的罡風,甚至不惜消耗大量靈氣,令聲音穿透罡風,遞送到祝玄光面前,但對方聽而不聞,兀自将自身靈氣灌注身前浮空的玉璧。
玉璧越發濃郁蒼青,剔透生光,但祝玄光周身的炁,連同他的面色,也肉眼可見衰敗下去。
風卷狂雲,雨湧天地。
天上已經不是在下雨,而是在下水,漫天遍野,紛湧而至,将大地變作河澤。
驚雷滾滾,刺目光芒一道接一道,所到之處金光閃爍,立時化為焦土。
本就搖搖欲墜的第十重結界再也支撐不住,直接破碎。
境界稍低的修士扛不住這種威壓,不得已隻能抱團躲入大能修士築起的結界之中,面對無法抵擋的劫波,凡人幾乎絕望。
郭夙願的劍也碎了,全身靈力用盡,吐血從半空跌下。
一道雷光當頭落下,他禁不住閉上眼睛。
但死亡沒有降臨,一人用法寶為他化去這道劫難。
郭夙願睜開眼,他認出這件瞬間變成齑粉的法寶,那是施逢意身上的玉,據說也是她家裡人留給她的遺物。
“還愣着作甚,沒死就站起來,山下還有凡人百姓和低階弟子,你去護他們躲入山中!”
施逢意的聲音傳來,她大汗淋漓,面色慘淡,但被雷光照亮的面色越發冷硬如鐵。
郭夙願喘息,心裡雖是有些慶幸感激,嘴上卻仍不願認輸:“你不是說重明上仙時站在我們這邊的嗎,你看見了嗎,他也在滅世,他和那些仙人又有何不同!”
施逢意似乎不想與他廢話。
她也很累,全憑一腔意志支撐。
郭夙願沒等到她的回答,隻好悻悻起身,掐訣飛向山下。
“你沒發現嗎?”
施逢意的聲音終是傳來。
什麼?郭夙願的身形微微一頓。
“重明出手,那第十重結界雖然碎了,但那些仙人也自顧不暇,我們猶有可活的餘地,若不是他,如今我們早死了。”
郭夙願:“你為何如此相信他?”
施逢意:“我自己一生多遇誤解,不願有人同樣付出卻遭诋毀,即使他根本不在意這些。”
郭夙願不由愣住,他猛地回首望去,卻見施逢意已經頭也不回飛向山頂,去幫師長們加固此山結界。
仙人們的确已經顧不上滅世。
天劫之下,衆生平等,雷光亦能炸破仙人的結界,天水亦能沖碎他們周身的法界,而這一切的源頭,就出在祝玄光身上。
墨城與青崖飛身而至,一個以劍指為劍氣,劍氣凝聚為劍光,繼而變作天地大劍,由上而下朝祝玄光劈下,另外一個則以靈氣變作橫練,白霓層層纏向祝玄光。
但都失敗了。
祝玄光如今周身的罡風靈氣,不僅僅來自于他自己的仙力,更有手中蒼晷璧之威,那件法寶在手,旁人根本無法近身,即使寒景也失敗了。
幾人隻能眼睜睜看着他身上靈力大量流向蒼晷璧,而他本人的生機則越來越弱。
但與此同時,更為詭異的是,他的魂光愈發明亮,萦繞周身輪廓,幾乎能與蒼晷璧争輝。
饒是見多識廣的仙人,看見此情此景,也說不出話。
“他到底要做什麼?!”
青崖倒吸一口涼氣,隐約有種不妙的預感。
“他要與蒼晷璧融合一體,以自身仙體為基,以蒼晷璧為棟梁四壁,再以神魂為符箓,把自己變成一件活生生的鎮物。”
事已至此,寒景反倒平靜下來。
青崖聽得呆住了,看祝玄光的眼神仿佛在看妖魔鬼怪。
“然後呢?”
“然後,連接上界與十八諸天,如果我們依舊要強行切斷諸天靈脈,他也會毀滅上界,讓諸天與上界同歸于盡。”
“那我們怎麼辦?”
青崖上仙有生以來,頭一回暫時思考凝滞,隻能是寒景說一句,他再問一句。
“那隻能如他所願,休戰止戈,從此諸天太平。”
寒景竟還有心思輕笑出聲。
“我們都小看他了,他不僅能當對手,還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墨城忽然問:“他會如何?”
寒景:“祝玄光?從今往後,他隻能待在封印之下,直到神魂消隕。”
遙遙趕來的洛水上仙聽見這番對話,忍不住皺眉。
“滅世之舉就此中斷,滄溟上仙知道了,恐怕不好交代!”
寒景看他一眼:“滄溟已經重傷回去了,你若想給他交代,大可出手,我不攔你。”
洛水被他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一時沒了聲音。
被光芒包括的祝玄光,本身就是光芒的一部分。
他也許聽見了寒景等人的對話,也許沒有聽見。
但這些言語對他來說已經無足輕重。
因為在蒼晷璧發動的這一刻起,所有選擇就已經不可回頭,所有腳步也無法轉身折返,惟有一往無前。
他面色冷白,魂光衰弱,似一盞将滅而未滅的燭火。
往後餘生,生亦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