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字路口,車打向右拐,眼見停車場入口漸漸近了,别枝伸向調台的手卻縮回來,重新叩到方向盤上。
情不自禁又無法克制地,她腦海裡浮現出一張張畫面。
畫面裡是同一個少年。
日光下散碎淩亂的金發,被風銜起的半透明的白襯衫,桀骜難馴又漫不經心的眉眼,噙着她身影的漆黑瞳仁,好似永遠銜着幾分骀蕩笑意的唇……
那是個刻在她腦海裡的夏天。
因故轉學的少女,躲避不及的流氓學生們的視線。
放學後忘記來接的車,等天黑得通透,撲簌的路燈,擡手路燈下像要透明的纖細手腕。
無人的長街,身後呼嘯的摩托車,逼仄的小巷。
死路,阻攔,恐懼。
還有忽然撲朔起,黑暗裡唯一的,打火機的光。
[……别枝?]
記憶最深處定格的畫面裡,那人低頭念得輕慢,帶着十八'九歲少年特有的磁性和撩撥。尾音被風吹散,又低低地回曳在夏夜裡她的耳旁。
[還有這個姓麼。]
少年在遠處将他側影模糊了的路燈的光暈裡回身。
修長勁瘦的腿折起,緩沉壓下,他一面踩低了趴地呻'吟的混混脊梁,一面側回身,含笑睨她。
[小妹妹,你不會是玩我吧?]
“吱——!”
驟然的刹車聲,拉響在地下停車場的入口前。
也震碎了别枝腦海内的夏夜畫面。
前方,冰莓粉的保時捷718敞篷跑車,以一個刁鑽又無良的逆向左拐,忽然插在了别枝的白色小轎車前。
……差點撞上。
回神的别枝蹙眉,降下車窗,正要說話。
保時捷跑車敞篷内,擡起隻做着豔色長指甲的手晃了晃,一個字沒留地開進了車庫裡。
“……”
令人煩躁的黏膩熱浪撲了一臉。
别枝輕緩阖眸,呼吸,神色淡定地換擋,重新起步。
饒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白色小轎車駛入昏黑的地下停車場車道,電台收音逐漸模糊。
主持人小姐姐好聽的聲音也拉遠——
“正在聽廣播的觀衆們,你們心中藏着的初戀,現在又是什麼模樣了呢……”
咔哒。
信号不足,廣播自動停放。
車内死寂無聲。
地下停車場的向下車道九曲十八彎,今天停得格外滿,停車指示牌指引着她的車螺旋向下,好像要一直通進十八層地獄裡。
主持人甜美的聲音繞梁不絕在她耳旁。
[你們心中藏着的初戀,現在又是什麼模樣?]
“……”
當年便最濃墨重彩的少年,沒了她這個負墜,應當更遙不可及、光芒萬丈。
她下地獄,他上天堂。
就該這樣。
别枝深吸氣,勾起個淡淡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也沒想起過的笑,将車開進了最底下一層的B3停車場。
昏暗的停車場内,不遠處的洗車店招牌亮着晃眼的光。
别枝瞥了眼車内顯示屏,距離她和費文瑄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
那就不急了。
中午暴雨,把車濺得滿是泥濘,先洗一趟車吧。
别枝想着,打轉向燈,拐向盡頭的洗車店。
臨近了,發現前面排着一輛。
而且不進不出,不前不後,就大喇喇停着,攔在了洗車店唯一的洗車入口前。
還有點眼熟。
白色小轎車減速,緩停在那輛車後,車裡的别枝輕狹起眸——
保時捷718,冰莓粉。
進停車場前狠狠别了她一下的那輛。
冤家路窄,不過車主不在車裡。
别枝視線沿着車前掃過一百八十度,側眸,定格,終于在豎立着的閃閃發亮的洗車店招牌旁看見了人。
司機小姐姐一身熱辣短裝,身上布料節儉得能和比基尼一較短長。
隻是比起她,這會兒站在她面前的那道身影更惹眼些。
那人似乎是洗車店裡的員工,個子很高,就斜斜靠在洗車店招牌旁的陰翳裡。腳上踩着雙黑色短靴,被招牌的光在黑暗裡勾勒出模糊又清挺的輪廓,兩條腿一直一斜,随意點着地,腿線筆直,利落修長。
他腿上是條極普通的黑色工裝褲,愣是被腿型撐出了一米八似的視覺效果,像筆清高挺拔的藍桉樹。
再往上,腰身收得窄瘦,腰帶像随手一勒,尾端垂下半截,翹起的弧度都撩人心癢。
上身約也是黑色工裝,可惜被别枝轎車的視線禁區給攔了,從側車窗的角度,隻見得到那人随意挽起的袖子下,小臂張揚着淩冽漂亮的線條。
膚底很白,指骨節處蹭了些油污,卻也不損半點美色,倒像是畫布上随意塗抹的顔料,添了幾分性感。
單這雙手,隻這樣微微勾着煙,閑散懶淡地垂在褲線旁,就在這燥熱的夏裡,莫名叫人覺出幾分涼冰冰的,拒人千裡的疏離感。
可惜不知長相。
不過單這副身材,隻看幾秒,都算得上是一場視覺SPA了。
雖然有人不滿足于“隻看”。
——
别枝本是為了喊對方讓路才降下的車窗,這會反倒清晰了她的視野。
穿着比基尼式衣裝的保時捷小姐姐,此刻正翹着她豔色昂貴的指甲,慢悠悠地擡手,勾住了那個洗車店小哥垂下來的半截腰帶。
在晃眼的招牌光暈裡,一圈一圈往手上繞。
“……洗車店一天才能給你開幾百?”
她笑意吟吟,勾着腰帶把人往自己身前拽,甜膩聲音快将地下車庫内燥熱的空氣都拉絲了。
“我給你十倍,要不要?”
“……”
一場轟轟烈烈的“逼良為娼”進行時。
如此刺激還不收錢的大戲,立刻叫别枝連嫌熱的心都按下去了。
要不是怕探頭會打擾了兩人,别枝真想看看那個正經曆考驗的洗車小哥此刻是什麼神情反應。
可惜被視線禁區攔着。
隻能聽聲。
别枝豎起耳朵,屏息。
和她想象中的激動或是拉扯迂回不同,幾秒後,安靜得隻有空調外機轟鳴的地下停車場内,擲下了一個幹淨,清冽的單腔。
“髒。”
聽起來懶洋洋的。
定了兩秒,那人才纡尊降貴地支了下眼皮,冷漠地,不緊不慢續上。
“松開。”
别枝一怔。
這個聲音,不止是足以絕殺聲控的問題。
怎麼這麼似曾相識。
保時捷小姐姐沉浸在近處那張清隽面孔的驚豔裡沒回過神,下意識張口:“沒事,我不嫌棄呀,在你身上,我覺得油污都聞着清亮。”
“……”
一聲輕嗤蓋過轟鳴。
薄,銳利,嘲弄至極。
那人折腰,俯身,偏低了首,暧昧如情人耳語:
“…我是說你。”
“!”
含了冰似的眸子點着漆黑,漫不經心就要掃回。
隻是直身前一秒,那人隔着低矮的冰莓粉保時捷撩起眼,猝不及防地對上了轎車内的别枝。
“——”
那道身影蓦地停住。
額前漆黑的碎發被熱浪掀起,拂過那人修挺的鼻梁。
與别枝記憶裡的少年重疊。
“庚……野?”
别枝僵在了駕駛座内,如墜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