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這一番小畜生長、小畜生短的譏刺,直把南極仙翁刺得長須亂抖,嘴巴開了又合,閉了又張,半晌,才終于找到她話裡一絲漏洞,忙睜圓了雙目斥道:“我這孽畜醉酒鬧事是有,然則什麼偷盜傷人,卻是你這小女娃兒亂講。”
“難道這燈不是從元始天尊玉虛宮中盜來的?”璃音高高提起手中那盞玉虛琉璃燈,面沉如霜,緩步去到老仙翁面前,“這燈内含有琉璃淨火,若打翻在此,或是落了一點火星子在誰頭上,是何下場,您難道不知?”
琉璃淨火不燒凡塵俗物,卻專煉神仙體内仙元,在場無論哪位被這火星子濺上一下,都要經受七七四十九日烈火灼心之痛,輕則修為大減,狠狠蛻一層皮,重則仙元盡毀,隻好被打回下界,重修道心。
南極仙翁耳聽着璃音連抛兩問,每一問都甚是淩厲,他自知琉璃淨火的厲害,便隻抓住眼下的結果來做文章:“這孽畜便把昆侖山上的東西又叼在昆侖山上放着,何以算得上是偷盜?琉璃淨火固然兇險,卻也未曾真的傷了哪位仙子神君,何以也要添作一樁大罪?”
璃音以掌作刀,就去白鶴頭上一劈,驚得老仙翁忙忙地伸手擋架,卻不想她掌上并未發力,隻是一招虛晃,便卸了掌去,老仙翁跟着悻悻然收手,就聽得她在耳邊似笑非笑地冷聲道:“你去殺人,刀砍下一半時被人攔住了,難道就清清白白,一點罪過都不用追究了?”
這小女娃兒方才的假笑雖冷,卻好歹沾了幾分少女的嬌俏天真,此時她卸下刻意,那叫人微感清涼的假笑已然變作了碎玉寒冰似的冷笑,她白玉一般的面皮上便如白玉一般的冷硬。若說搖光星君的臉色是臭,是明擺着鬧脾氣、耍性子,這位小女娃兒的神情卻是冷,是令人一看就覺得她一定暗藏了一副無情又冷硬的心腸。
仙翁眼見這事越扯越大,不免真有些急了:“這孽畜不過貪杯發個酒瘋,我便替它賠了這個不是,小仙子何苦非要扯到什麼砍刀殺人。”
璃音手中提着那盞玉虛琉璃燈,燈中萬年不滅的琉璃淨火自下而上映着她雙頰,便似火照寒冰,卻化不開一點兒霧氣,隻襯得那冰更冷,她雙唇微啟,說出石破天驚的一句:“你怎知它是真發酒瘋,卻不是借瘋殺人?”
前世璃音隻當這白鶴真個是醉得狠了,便胡亂發起了酒瘋,而這次她卻瞧得清楚,那鶴叼着大燈飛來時,竟是一瞬也不瞬地緊盯着自己,它黃褐色的瞳孔裡怨毒寒光閃動,竟讓璃音心裡湧上一種詭異的熟悉感,眼見那白鶴目光有如支支冷箭,不斷朝她激射而來,哪裡有半分胡鬧醉意,分明就是萬分清醒地沖她來的!
璃音因着凡間一樁前塵往事,一向怕火,如今想來,恐怕玉虛琉璃燈也并非是這白鶴随口叼來,卻像是知悉她心中恐懼,故意為之,特地要把這琉璃淨火潑來她身上的。
不似那搖光星君素有惡名,未曾入魔前的璃音從地上到天上,自認向來規言矩步、循分守理,從不主動與旁人招惹是非,留下的全是聖女美名,卻不知在哪裡得罪了這位仙翁靈寵,竟對她怨恨至此。
隻她曆經兩世,故看得真切,席中諸仙卻不明就裡,聽她言語,皆是一片嘩然,南極仙翁更是被氣得龍頭拐杖不住敲地,講話都講出了顫音:“這白鶴與我寒潭相伴數千年,每日裡淨心養性,束身修行,得道的日子怕是比你這小女娃兒還早,如今不過多飲了幾杯酒,竟連借瘋殺人這樣的罪名都編出來了,你你你——”
他吐字急促,白須亂顫,說到後面,這位總是在人間畫像裡慈眉善目的老壽星,已是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要撅了過去,璃音伸手去将他扶了一把,不鹹不淡地道:“我隻聽過皇帝不急太監急,倒是頭一次見反過來的,我說那白鶴裝瘋殺人,又沒說你,你怎的比那畜生還急。”
說着向那白鶴一指:“你看它心态多好,還在偷吃我袖子裡的小麻糕呢。”
原來那白鶴雖被掐住了脖頸,卻遲遲不見對方動手,漸漸也就放寬了心。璃音因提着那盞玉虛琉璃燈,便一直擡舉着胳膊,那白鶴嘴巴既長,鼻子又靈,長喙稍稍向前一探,就探去了璃音袖中,啄起那塊藏在裡面的小麻糕來。
“孽畜,孽畜!可知因你貪嘴,惹了多少麻煩!”仙翁此刻又覺丢臉,又是惱怒,不禁掄起那龍頭拐,就要打那白鶴。
璃音忙攔手将那拐杖架開,說道:“我并非要将它如何,隻求把一件事情弄個明白,仙翁若不介意,可否容我一探它的識海。”
想到那白鶴畢竟是西王母交給了搖光星君處置的,便又回頭詢問:“神君意下如何。”
搖光恭謹應聲:“全憑老師處置。”
南極仙翁見了搖光這副低眉順眼好說話的模樣,簡直像見了鬼,他這一日受驚連連,使力撐拐穩了穩身子,才向璃音道:“這卻無妨,仙子請便。”
他知昆侖靈巫精通魂術,醉酒耍鬧,借瘋行兇,其中真假虛實,隻消去那白鶴識海中一探便知,小女娃兒提出這要求也算合理,他又笃定愛寵絕無歹念,對探魂一事自然便無有異議。
“多謝仙翁肯允。”
璃音右手指尖微動,蘭花印便反叩上了白鶴那溜圓的頭頂。
她凝神閉目,五指青光閃動間,已探得白鶴方才偷飲仙翁花釀,也探出它鬼祟偷食自己袖中糕點,卻唯獨缺少了醉酒銜燈、蓄意行兇那一段,中間這塊記憶仿佛被人在識海裡一鐵鍬鏟走了似的,竟是什麼也探不出來。
璃音并不死心,左手捏訣,去右手腕間接連催動“玄”、“黃”二字鈴铛,一時間隻聽得铮铮急響,兩隻鈴铛玄金之光大盛,黃鈴可召黃道加身,使魂術破甲之力大增,玄鈴則可破一切障眼法,照得幻象無蹤。
不過片刻,璃音便将這白鶴千年來在寒潭偷吃了幾尾靈魚都探了個清楚明白,隻它瑤池醉酒、宴上鬧事那一段,卻始終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