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這天又下起了雪。
陰風連日,滿地蓋霜,連太陽都驅不散空氣中的濕冷,在這樣的天氣裡,戰事也暫時消停了下來。
軍營中在秋季時采收了一些芋頭,這會兒再存不住了,再放下去隻怕要凍傷,于是廚子們燒開大鍋,把一個個白芋煮得清甜軟彈,給衆士兵好好加了頓餐。
這種入口化甜的東西,慕璟明自然是不吃的。
璃音看着那白胖的芋頭,忽然想起她還是凡人時,京城民間的一種吃食,一時很是懷念。
于是拔出一把匕首,對着那芋頭好一陣雕镂刻劃,央廚子幫忙抟成酥,又再雕了半天,雕出一個人形的芋頭酥來,也不吃,就先興沖沖地捧去了慕璟明跟前。
芋頭小人有鼻有眼,有手有腳,袍帶飄逸,佩劍清铮。
慕璟明一見這東西,眉梢就玩味地挑了起來:“這是什麼?”
“在我家鄉,這個叫作芋郎君。”璃音一看就知道他這是高興了,用手指戳戳那芋頭小人的臉蛋,也笑得開心,“看我把你雕得像不像?”
頓了頓,轉頭又向慕璟明道:“不過這個可不是做給你吃的,是給我自己吃的,我就拿來給你看看。”
他不愛吃這些甜點,她都記得。
“嗯,很像。”慕璟明輕笑着擡手,替她拂掉發尾沾上的一點面粉。
确實很像。
隻是……
銀冠少年的視線不自覺落在了芋郎君那飛揚的發帶上面。
他何時系過發帶麼?
細微的困惑在腦中一閃而過,就見方才還興緻勃勃的少女突然塌了肩膀,雙手有些苦惱地捧上了腮:“怎麼辦,不舍得吃掉了……”
“那就不吃。”
“可是又有點想吃。”
慕璟明看少女眼也不眨地盯着芋郎君看,一臉難以割舍的樣子,心裡就升起一種難言的不滿,他伸手掰過她的下巴,眸色深了下去:“我還不夠你看的麼?”
被迫轉過目光與慕璟明對視的璃音:“……”
一個芋頭的醋也要吃?
甚至那芋頭雕的還是他本人。
不過她最終還是沒有吃掉芋郎君,而是把芋郎君的本尊慕郎君啃着吃了個遍。
晚上等慕璟明呼吸輕勻,顯是睡着了,璃音小心抽出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輕手輕腳地翻身下床,用布條塞了足腕間的響鈴,隐去身形,靜悄悄出了營帳。
如今兩方暫時休戰,陸戰海戰都休了,氣候也不宜行船,是她去探查東海的最好時機。
沒有太陽的時候,海水看起來是一片透明的黑色,是漫無邊際的陰郁沉闊。
此時海面穆靜,風隻是緩緩推着海浪,偶爾往岸上溢出一點,卻并不能讓人感到真正的甯定,越是平靜的海面,下面越是奔藏着吃人的暗流。
迎着腥鹹的海風極目遠眺,萬頃浩渺之中,璃音看見了幾座浮山似的島嶼,那就是與酆朝打了有二十多年的嶼國。
嶼國是個被海水環繞的小島之國,論兵力财力都遠不及大酆,兩國之間的戰事之所以能僵持二十多年,也多有這片陰晴不定的海域的功勞。
不過兩國間的勝敗早在九百年前就已定下,若她的記憶沒有出錯,那麼不出三年,嶼國就會被大酆攻下了。
璃音阖眸,将靈識一點點外放,卻在觸到極遠處的某一片海域時猛地睜眼。
是她的感應出錯了麼。
那種東西怎麼會成群結隊地出現在海上?
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淩空一躍,躍至半空,俯瞰整片靜黑海面,果然看見浩浩蕩蕩的一支船隊,那船皆是無帆無舵,隻挂一面骷髅戰旗,通體被黑霧籠罩,正以比海風還快的速度,向着岸邊疾駛而來。
那是幾千隻滿載着陰兵的陰船。
可它們在人間做什麼?
璃音知道現在的九重天上也正是戰事激烈的時候,這種陰兵往人間借路的事,她在随軍而來的路上也已遇上過了。但這樣大的陣仗,又把戰旗就這樣明目張膽地亮着,根本不像是偷摸借道,倒像是氣勢洶洶地開戰來了。
不知是不是心裡的不安作祟,璃音總覺得那海風裡也隐隐混入了血腥的氣味,勾動她體内血液也一點點滾沸起來。
這份灼燙讓她清楚地感應到,就在海底的更深更遠處,還潛藏盤踞着一個更大更兇的怪物。
那會是什麼?
她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當即回身落地,閉目凝神,專心壓□□内翻江倒海般的兇戾躁動。
直到心神徹底甯定下來,她緩緩掀開眼皮,雙手卻在身前迅速結印,随她雙掌向橫疾散,巨大的靈力自掌印中爆發而出,一道高可接天的光屏沿海岸線急速鋪展開來,凡人看不見的淡淡青光流轉一瞬,便隐沒在了黑夜之下,靜海之前。
她不管這些陰兵是來做什麼的,但它們的存在對于小七而言太過危險。
所以……
她隻好請它們要麼改道,要麼去死。
璃音默然站立原地,靜靜等待體内再一次湧上的血戾之氣退去。
然後才安靜轉身,離開了這片冷郁腥濕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