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武二十一年,人間孟夏。
暖風漸壓不住蟬躁,山林青翠,炎日高懸,林間萬木,從綠葉到樹皮都被烤了個火熱,好一個晴朗朗的豔陽天。
林中一株矮樹枝葉繁茂,在那綠油油團滿了枝丫的一大團葉子裡面,影影綽綽間,竟偷偷藏了個少女纖巧的身影,那一身淡青色的秀雅襦裙,今日算是穿對了地方,讓她完美地穿出了一種隐身衣的效果。
哒哒哒——
慢騰騰的馬蹄聲,混着車輪緩緩碾過林間泥土草葉的聲響,吱嘎吱嘎,離少女藏身的那一株矮樹漸漸地近了。
聽見動靜,原本正懶懶躺在樹杈子上的璃音立馬豎起耳朵,輕手輕腳直起了身。
少女一手抱住粗壯的樹幹,穩着身形,一手順勢拉過邊上一小撮綴滿綠葉的枝丫,遮擋了面門,這才放心又鬼祟地伸長了脖子,一雙清靈如琉璃珠般剔亮的眼睛,就透過密匝匝的樹葉間的縫隙,迫不及待地向那聲音的來處探頭探腦,張望起來。
不多時,一輛形制華貴,卻略顯老舊的馬車,便緩緩地駛入了璃音殷殷期盼的視線之中。
車沿上坐了個勁裝華服的公子,親自甩鞭趕馬,姿勢娴熟,胳膊虬髯有力,手中那一根馬鞭甩得飛起,啪啪啪啪,甩一下便響一聲,都異常威風地響在晨間靜谧的茂林之中。
也響在璃音偷摸支得老高的耳朵裡。
這位趕着車的公子,便該是父親連日來在她耳邊,左一句“後将軍當年于我有恩,我如何能讓他的獨子一人流落在外”,右一句“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等自私自利、不思圖報的女兒”,就一力做主,換過了帖,任憑璃音上吊絕食,都非要把人招贅過來,迫她去嫁的那位未婚夫了。
瞧得馬車駛近,璃音忙抱緊了矮樹粗壯的樹幹,眼神熱切,脖子努力向下探了又探,試圖要看清那公子的樣貌。
然而這一看,卻叫少女大失所望。
一張大大的面具,覆在公子不知是不是同樣大大的臉上,把他那也不知是圓是扁的眼睛,是高是矮的鼻梁,是黑是白的皮膚,都遮了個嚴嚴實實,叫人瞧不着半點。
璃音耷下眼皮,想起了秋莺給她打探回來的一則消息。
說後将軍府中半夜走水,逃跑時,一整根燒斷了的梁木猛塌下來,火星子濺了這位公子一臉。過後人雖被救了出來,那相貌卻多少有些損毀。
如今看來,那消息便是十萬分屬實了,且那容貌該是被毀得十分徹底,徹底到了不戴面具就不能見人的地步。
璃音熱切的眼神涼下大半。
自己費了老大的勁爬上這樹,又在大日頭底下埋伏了這半天,好一番辛苦,就等來這麼不明不白的一眼,等來一個毀了容的未婚夫。
如何不叫人洩氣。
但轉念一想,聽聞後将軍府的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一夜,府中所有活人連帶着屋宅都被燒盡了,隻這位将軍的獨子被人救了出來,撿了一條命。
一夜之間,府宅親人全成了灰,家業覆滅,自己也因此容貌遭毀,說來也是個可憐人,怎好在這方面嫌棄人家。
再說,成親過日子,那相貌也不是最重要的,最終要過得舒心,還得是對方人品好,有真心,腦袋靈,還願意聽她的話。
于是璃音不死心地又看一眼。
這一眼,卻瞧見了那馬車後面,還用粗繩綴了輛闆車,堆滿大大小小的木箱雜物,都隻由那一匹老馬拉着。
少女眸中剩下的最後一點光亮,便也徹底熄暗了下去。
換作唇線緊緊繃起,那小嘴撅的,都可以直接去廚房上任,就負責站在那裡用嘴挂油瓶了。
家道消乏,舊車老馬,這些都沒什麼,既然選擇招贅,便沒想着貪圖男方家的什麼家業。
但是……
那車門和車窗上搭着的簾子,竟都是灰撲撲、髒兮兮的!
别說她吹毛求疵,關注點清奇,今日可是她這未婚夫第一次上門來拜見準嶽丈,不說弄個多光鮮的行頭,難道連把這車簾子洗一洗的功夫和心思也沒有?
那拉車的馬也明顯走不動了,腳步虛浮,耷頭耷腦的,璃音隔得老遠,在樹上都能看得出它又累又渴,定是長久沒飲馬了,那人卻仍隻兀自高聲呼喝,狠揮着馬鞭趕車,看得璃音很不舒服。
就好比家裡落了窮,住的屋子小一點,舊一點,那都是沒辦法的事,但若是搞得又髒又亂,見客也不思量收拾打掃,對仆侍還呼來喝去的,這就是生活态度問題了。
總之,細節見人品。
隻消這一眼,璃音就知道,自己和這位未婚夫婿的生活觀念天差地别,婚後絕對過不到一塊去!
唉,越想越絕望,璃音心裡慘歎一聲,癱躺在樹杈子上,隻覺頭頂日光毒辣起來,正是在無情地炙照着她即将與那人一起慘淡苦熬的後半生。
樹上綠葉生機盎然,偷藏在其間的少女卻蔫巴巴的,身癱體軟,滿臉委頓,活像一截被曬幹了的枯枝。
正自悲歎間,忽然一道柔情婉轉的女聲,順着夏日蒸騰的氣流,溫溫膩膩地飄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