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蝴蝶》
文/明開夜合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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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一
梁稚執意闖辦公室,寶星攔她不住,忙不疊跟在身後勸阻:“梁小姐,樓總當真在會客,你先請回吧!樓總忙完一定見你!”
梁稚不聽。
她已被這番說辭糊弄過三回,今日非得見到樓問津不可。
眼見梁稚已到門口,寶星欲哭無淚:“您現在進去,遭殃的就是我了。”
梁稚冷聲道:“我自己都顧不上,還管你是死是活!讓開!不然别怪我不客氣!”
梁家九小姐脾氣誰人不知,寶星不敢再言聲。
推門,撲面一股冷氣混雜雪茄的氣息,香味奇異。室内明亮,百葉簾拉滿,尤能覺知外頭日光酷烈。
樓問津斜身坐于辦公桌後,在門開瞬間擡眼,目光在梁稚身上落了一落。
那眼神像是瞧見落在衣服上的灰塵,撣覺得麻煩,不撣又嫌看着礙眼似的。
梁稚連日所受委屈與憤怒,立即被這一眼點燃,在瞧見樓問津對面那人之後,徹底爆發——
那是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正前傾身體而坐,神态殷勤,在門開的這一霎,急慌慌地擡袖掩住了桌上一隻黑色手提箱。
這人她認識,姓陳,名振華,原是梁家的一級經銷商,前幾年手腳不幹淨被父親取消資格,在父親壽宴上極力巴結求饒,醜态百出。
現在,他明顯已另投了樓問津做靠山。
梁稚咬牙:“樓問津!”
樓問津不看她,隻向對面陳振華說道:“我解決一點私事,不耽誤陳老闆發财。”
陳振華笑得谄媚:“後天在寶華樓設宴,還請樓總賞光。”
“好說。”樓問津擡一擡手:“寶星,備車,送陳老闆回家。”
寶星應下,向着門口做個“請”的手勢。
陳振華經過梁稚身邊,尖瘦臉上浮現一抹玩味笑意,将她上下打量,吹聲口哨,“這不是梁九小姐?好久不見。”
梁稚後背如有水蛭爬過,冷冷睨他一眼。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陳振華是個什麼東西,從前替她舔鞋她都要嫌髒,現在竟然敢拿這樣的眼神瞧她。遲早她要把他這雙眼珠子挖出來。
陳振華輕浮一笑,欠欠身,吹聲口哨向門口走去。
樓問津凝視陳振華背影,金絲眼鏡下目光冷厲。片刻,他收回視線,望向梁稚。
庇城縱使天氣毒辣,遇上美人卻也乖乖投誠,她着紅色吊帶衫和高腰牛仔褲,随意紮着的頭發幾許淩亂,鼻尖額頭都有汗芽。人少見的有些狼狽,但還是漂亮,甚而因為這份狼狽而顯出幾分與平日不同的漂亮。
梁稚幾步走近,擡手打開書桌上那隻皮箱。裡面果真是錢,滿滿當當的美鈔。
梁稚冷笑:“陳振華那種人你也敢用,也不嫌他的錢拿了髒手。”
樓問津絲毫不惱:“阿九,這不是求人的态度。”
“你不配這樣叫我。”
樓問津頓一頓,“那麼梁小姐有何指教。”
他換了稱呼,“梁小姐”三字喊出戲谑意味,更叫人火大。梁稚冷靜三分,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樓問津,我爸現在人是不是還在警署關着?”她将語氣放軟兩分。
“這麼多天了,梁小姐還沒打聽到令尊的下落?”
這話與嘲笑無異,很是刺耳,梁稚再度深呼吸,“警署的門路,拿錢走不通。我想,他們是聽你的意思行事。求你放我爸一條生路……”她頓了頓,才将後半句話說出口,“看在你我畢竟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
梁九小姐的派頭,求人的話都說得這樣硬硬邦邦。
樓問津仿佛覺得好笑:“你說我不配叫你阿九,卻來跟我攀交情?”
“……條件你可以随便提。”
樓問津擡眼:“你先說說你的條件。”
梁稚手指尖偷偷掐住掌心,從牙縫擠出三個字:“……我自己。”
樓問津鏡片後目光波瀾不興,隻打量她,許久不言聲。
這目光叫梁稚想到從前,樓問津剛來梁家那時候,不過十九歲,輪廓尚有幾分清稚,目光卻格外冷靜幽深,仿佛天生是個置身事外、高處俯瞰的審視者。
現在這審視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她才知道竟有這樣屈辱,隻能靠着誓要将父親救出來的一點心氣硬撐。
許久,樓問津終于輕笑一聲,說道:“梁小姐似乎有些自視甚高。”
樓問津這人尋常總顯得有些冷淡,從前他陪父親宴客,席上縱有達官貴爵,他也毫不熱切,隻做禮數之内的周到。
此時這一聲輕笑,冷淡之外,更多了幾分嘲諷。
梁稚腦中轟然,本就輕薄的面皮,一時紅得滴血。實在捱不住了,拂袖便走。
樓問津叫她:“等等。”
梁稚腳步不停。
身後男人聲調冷靜:“這一點折辱都受不起,又何必來同我讨價還價。我以為你已有覺悟,原來你在賭我是君子,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不是。梁小姐,這筆生意談與不談,你自己做主。但有話在先,我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
梁稚咬緊嘴唇,深作呼吸,終于頓步轉身:“我條件已經擺出來了。”
“你先說一說,我能拿你做些什麼?”他看了看桌上那隻裝滿美鈔的手提箱,仿佛是說她這樣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甚至不如金銀錢财來得實用。
梁稚臉色煞白。來向害得自己家破人散的仇人求情,已是折堕尊嚴。樓問津卻嫌不夠,還要她為自己“吆喝叫賣”。
但梁稚深知今時不同往日,自己的自尊此刻分文不值。
她再開口時,已冷靜得多:“……随你做什麼都行。你如果用不上,我也替你想到了更好的用處。”
樓問津仿佛來了興趣,眸色淺淡的一雙眼睛望住她,要繼續聽她說。
“宋亓良,你見過他嗎?你這幾年跟着我爸做事,應該跟他打過交道。”
樓問津并不回答。
“南洋小賭王”宋亓良,幾乎家喻戶曉的一号人物。梁家做洋酒生意,是宋亓良名下賭場、夜總會的供應商之一。樓問津陪梁廷昭招待過宋亓良,但隻有一回。
梁稚繼續說道:“他不止三回打來電話,要請我吃飯。你如果覺得我在你這裡派不上用場,他那裡或許有我的用場。他會記你一個人情。不是任何人都有資格欠宋亓良人情。”
樓問津目光沉了兩分,“宋亓良是你的下一個去處?”
“以宋亓良的聲望,在政商界總能說得上幾句話,我聽說他小舅就在庇城的警署工作。”
樓問津看着她,目光幾分涼意,此外似有更深的意味,但她讀不大懂,也無心繼續探究。
樓問津聲音裡幾無情緒,“你知不知道,宋亓良在印尼和泰國都有外室,更是獅城芽籠的常客。”
梁稚聽說過芽籠那一帶是紅燈區。
“那又怎樣。隻要能救我父親。
樓問津又輕笑了一聲,依然是那樣帶幾分冷淡嘲諷的笑:“真是父女情深。”
梁稚不再說話。
籌碼與底牌,她已全部亮了出來,要不要做這場交易,選擇權全在樓問津。
樓問津手裡拿着一隻銀色火機,上下颠玩,磕在書桌上發出聲響。那聲音一下一下,讓梁稚胃袋翻騰,仿佛是她本身被他拿在手裡,翻來倒去掂量、估價。
終于,他輕聲說:“我答應了。”
“那我……”她想問清楚樓問津究竟要拿她派作什麼用場,但方才一番交涉已然耗盡尊嚴,實在無法繼續開口了。
好在樓問津替她解了惑:“梁小姐可以開始考慮,婚期定在哪一天。”
梁稚愕然,以為自己聽錯。
她設想的最好情況,也不過是樓問津拿她做個消遣。她做好了思想準備,那沒什麼,既是消遣就有厭的一天,隻要父親平安無虞。往後父女兩人離開是非地回祖籍,或者另找一處東山再起,都是選擇。
然而,樓問津的意思,是要同她結婚?
好在樓問津接下來的話,便将她的自作多情打消:
“你本人對我沒有任何價值,但梁家千金的名頭對我尚有幾分用處。”
樓問津起身,将桌面上打開的手提皮箱随手一掩,繞過大班桌往外走,“完婚第二天,我就派人送走你父親。”
梁稚克制自己不去反刍恥辱,“……你說話算話?”
“信與不信,你莫非有第二種選擇?”樓問津一手抄進長褲口袋,自她身旁經過,腳步未停,“下回請别再擅闖我的辦公室。樓太太,我不會次次容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