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〇
回程路上,梁稚許久不作聲。方才在樓問津面前情緒失控,顔面盡失,她亟需冷靜,方可挽回一二。
船已離岸,強求無用,雖然沒能跟父親當面道别,但至少他現在已是自由之身。
她在心裡謀劃片刻,再看向樓問津時,一張臉淚痕猶在,但已不見絲毫脆弱。
“你準備把我爸送去哪裡?”
“你不必知道。”
梁稚沒有期望樓問津會回答,所以并不失望。
樓問津靠着座椅後背,身體稍稍側坐,少了幾分端正。他衣袖挽起,露出的手臂皮膚上,兩排猙獰的牙印,沒有處理,血液已經凝結了。
他看着梁稚,不緊不慢地說:“你父親從前是開面檔起家的,等落地以後,就照舊去面檔做工,也算幹回老本行。”
梁稚簡直倒吸一口涼氣,樓問津這人狠絕在于,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摧毀一個人,由來攻心為上。
梁廷昭這些年錦衣玉食之際,總要提及當年賣面之事憶苦思甜,可這并不意味,他就願意回到當年一貧如洗的日子。綢缪半生,卻還得蝸居于面檔,怎麼不叫人覺得,這幾十年隻是黃粱一夢。
或許假如有得選,梁廷昭甯願蹲大牢。
氣歸氣,梁稚沒再做意氣之舉。樓問津的話,分明還有另一重意思:梁廷昭不管去了哪裡,都在他的監控之下,她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梁稚拾起了此前掙紮間落在腳邊的提包,從中拿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遞給樓問津:“請你把這個轉交給我爸。他有腿疾,不像年輕時候那樣手腳利索,我希望他至少能維持溫飽。”
樓問津端詳她片刻,終究還是接了過去。手指捏了捏,打開信封,拿出夾在裡面的信用卡,遞還給梁稚。
刷卡便可定位地址,不肯交給梁廷昭也是自然。梁稚并未心存僥幸,倒也不失望,樓問津答應轉交現金,目的便已達到。
車沿原路返回,将要拐進科林頓大道時,樓問津說:“去梁宅。”
梁稚有些驚訝樓問津今晚就這麼放過了她,可轉念一想,他倆相處總是殺氣騰騰,他何必新婚之夜多餘給自己添堵。
蘭姨已經睡了,聽見動靜立馬披衣出來,看見梁稚進門,十分驚訝:“阿九?你這麼……就你一個人?姑爺呢?”
梁稚搖搖頭,徑直上樓,蘭姨追近兩步問:“要不要吃點夜宵再休息?”
“不餓。蘭姨你去休息吧,今天沒什麼事了。”
進了房間,梁稚直接栽倒在床。
躺了一陣,忽聽外頭傳來噼裡啪啦的聲響。雨這時候才下,梁稚已懶得起身去關窗了。
風雨中飄來一股溽熱的泥腥氣,幾如方才充斥口腔的那股血腥味。
咬得那樣深,不知道他會不會及時處理,天氣熱,不要發炎才好——不對,最好發炎流膿,叫他好好吃個苦頭。他這樣對她,她咬得根本還不夠用力。
梁稚憤憤地想。
可這憤恨也沒持續太久,她實在太累了,這一陣就像一根越擰越緊的發條。
梁廷昭已獲自由,今後她與樓問津要怎麼相處……
她想不到,也實在轉不動大腦了,隻想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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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回科林頓大道,樓問津叫寶星和司機都回去休息,今晚不必再聽候了。
待人都走了,樓問津站在院裡的樹影下,低頭抽完了半支煙,又拉開車門,自己上了駕駛座。
剛開過一條街,玻璃車窗上噼裡啪啦,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一時間,天地黑沉,汽車仿佛在向着一條沒有盡頭的末路狂奔。
四小時,不眠不休,隻在中途加了一次油,最終于淩晨四點左右,抵達了位于雪州巴生港西南方向,約五英裡處的新邦利馬華人墳場。
雪州也下過雨,進墳場的路一片泥濘。
樓問津将車靠邊停下,沿着濕濘的小道,往下走去。
一座一座墳茔,挨靠得密密麻麻,天還未亮,墳場裡一片瘆人的寂靜。
樓問津滑亮打火機照明,挨個挨個的找過去,最後,在三座墓碑前停了下來。
最右一座墓碑,上方篆刻文字:誼父葛振波之墓。
而中間和左邊的兩座墓碑,卻無一字。
來得臨時,天還是黑的,找不到購置貢品的地方。
樓問津從口袋裡拿出煙盒,各點了三支香煙放置在墓碑頂上,以代香燭。
青煙袅袅,樓問津垂頭默立許久,後退幾步。
他站在那兩座無字碑之間,在一地泥水裡雙膝跪地,滿懷愧疚地深深低下頭去,良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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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梁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樓下,蘭姨正在收拾昨晚從酒店運回來的婚紗與鳳褂,“阿九,這衣服你打算怎麼處置?”
梁稚瞥一眼,“幹洗以後收進櫃子裡就是了。”
蘭姨打理着鳳褂的領子,自言自語道:這麼漂亮貴重的鳳褂,一輩子就穿這麼一次,真是可惜了。
梁稚聽見了,也懶得說什麼,打着呵欠去茶台倒水喝。
古叔過來告訴她,沈家打來電話,說沈惟慈的父母和兄長已經回了庇城。
梁稚叫古叔備禮,下午前去拜訪。
沈家隻有沈伯父和伯母在家,沈惟茵随沈惟慈逛街去了,沈惟彰去了公司,不知何時回來。
沈母術後初愈,形銷骨立,精神也大不如前,隻陪坐片刻,就由傭工攙扶,回房休息。
沈伯父沈康介細細問起最近的事。
梁稚一一陳述:“我爸前天晚上被送走了,樓問津說,留他一條性命,但餘生都不能再踏入庇城半步。”
“可有說把他送去哪兒了?”
梁稚搖頭。
沈康介沉吟:“無非印尼、泰國、獅城或是香港,我叫各地的朋友替你留意,一有你父親的消息,就立即通知你。”
梁稚知道此舉無疑大海撈針,但還是點了點頭,“我爸既然還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擔心他,我隻是不甘心梁家家産就這麼白白地落到了樓問津手裡。”
沈康介端起茶杯抿一口茶,“生意上的事,我已經全權交給惟彰負責,你可以同他聊聊,此事可有什麼回旋之法。”
梁稚怎麼會聽不出沈康介話裡推脫的意思。她從前深信梁沈兩家相交莫逆,如今卻不那麼笃定了——
父親事發至今,沈康介都躲在香港,拿妻子手術做大旗。沈惟慈說兄長曾試圖保釋,或有心與樓問津斡旋,但都未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