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予去到會議室的時候,合作方已經到了。
她作為醫院的代表,僅僅一人,面對對方穿着整齊工作服的五人,難免顯得有些勢單力薄。
她甚至還沒自我介紹,對方便開口問道:“萬主任呢?”
宋千予面色一凝。這是萬主任交給自己唯一的項目,要是鬧到萬主任面前,萬主任以這個為借口拖延她上手術的時間……
宋千予咬牙,選擇忍。
“不對啊,我之前也沒見過你啊。”
“心外科的醫生好我都熟,就是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醫生。”
說到這,那人的眼神赤裸裸地掃過宋千予的身上,肆意又隐晦地說:“這麼快就能拿到項目,确實不一般啊。”
宋千予擡眼輕瞥說話者,冷清的眸子掃過之時帶着壓制力:“我就是浦和醫院負責這個項目的醫生。”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宋千予。”
合作方卻依舊态度輕浮,對着一旁說道:“方博,你瞧。現在的醫院是越發敷衍人了,直接讓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過來。”
“你說,來個小姑娘有什麼用呢?”
宋千予伸手拿過筆一下又一下地轉動着,她低眸注視着筆的方向,看似漫不經心地說着:“在熬夜抽煙喝酒的過程中,容易導緻交感神經興奮,心率增快,血壓增高,以至于心梗。”
說着她轉筆的動作一停,将筆放在桌子上,筆尖所對的正是合作方。
她看着那人輕輕勾了一下嘴角,眸間卻帶着冷意:“憑我們的合作關系,我不介意到時候幫您主刀。”
“至于下手輕重。我不過初出茅廬,還望您諒解。”
那人氣急:“你!”
宋千予坦然地翻開手中的資料,不想多做理會。
偏偏那人急紅了眼,當即拍桌子而起放言:“如若浦和是這個合作态度的話,我看也沒有合作的必要了。”
宋千予當即站起身。
卻聽見一道低沉的聲音闖入:“是沒有合作的必要了。”
這個聲音?
是他?
宋千予渾身一怔,跳動的心髒平添了幾分刺痛,尖銳的刺入讓它重新滲出鮮血。
她下意識地想要将自己躲起來,卻發現避無可避。
“唐總今天怎麼親自來了?”
随着這話音落下,一道帶着炙熱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滾燙得好似要将她灼燒出一個洞一般。
宋千予很緊張,連背脊都有些僵硬。
她忽然很害怕,害怕那些往事被倒在這個桌子上一一攤開。
“王磊,是吧?”低沉的聲音卻像是踩在人的心上一般,帶着無形的壓迫感。
“唐總,是我。”被喚名字的人沒了剛才的氣勢,言行都卑微了許多。
宋千予一顆心懸了起來,她擡眼想為自己辯解。
卻見那位唐總,薄唇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慢慢靠近後,又懶散随意地同她對上。
宋千予的心是懸到了嗓子眼,緊張地跳個不停,面上卻要假裝冷靜。
她不知道他這是何意,卻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沉木又卷着淡淡香煙的味道,一點一點地往她的鼻尖裡竄,迷惑着她失去理智。
“在職多少年了?”唐鶴唳看着宋千予,問道。
王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唐鶴唳和眼前這個女醫生之間的氛圍摸不着頭腦,卻也隻能如實回道:“五年了。”
唐鶴唳輕蔑地重複着:“五年?”
又嚼着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五年了。”
“是沒有合作的必要了。”唐鶴唳說。
宋千予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想解釋,可還未籌措好語言開口。
便聽見唐鶴唳冷聲道:“去人事領這個月的工資吧。”
宋千予看了看眼前頭冒虛汗的王磊,對于這個結果有些意外。
不是取消合作嗎?怎麼變成了開除他的員工?
她忍不住去看唐鶴唳的表情卻意外地跌進了他的眸底,那是似墨一般的深淵,讓人難以捉摸。
她身子往後靠了靠,謹慎地維持着自己的呼吸,客氣道:“唐總,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唐鶴唳冷硬立體的輪廓帶着拒人之外的疏離,看着宋千予的眼神,又像極了鎖定獵物的獵人。
“宋醫生,初次見面,我是唐鶴唳。”
——唐鶴唳。
宋千予明明知道,可再聽到這個名字,卻還是覺得這三個字似冰刃一般,僅僅是一陣風吹過,便恰巧将其刺進了她的心裡。
巨大的疼痛讓她一瞬間失去了呼吸。
那些快要愈合的傷疤,在此刻又被重新撕開,流出赤紅的鮮血。
随行的助理奇怪地看了看宋千予,聽說這是一個剛回國的醫生,就連胸牌都還沒來得及做出來,唐總是怎麼知道她姓宋的。
宋千予斂眸,心裡的苦澀随着心事一圈一圈地漾開,裝作不認識,是她能想到兩人維持體面的唯一方式,也是她想洗刷過去所有虧欠,愛意的唯一方式。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份愛在五年前離開的時候,就徹底消散。
不知過了多久,唐鶴唳才将眸光收回,從宋千予身邊走了過去。
等唐鶴唳落座後,會議才正式開始。
“不知道宋醫生對兒童心髒的研發有什麼訴求。”方博問。
宋千予整理了一下心情,這個項目她在美國的時候就已經跟着導師有過研究,隻是進展得不算順利:“第一,目前人工心髒多為七十克的小泵,但是針對兒童這個還要做到再小。第二,小泵雖小,最好能應對兒童成長的需求,避免多次手術。第三,兒童淘氣,如果像傳統的人工心髒一樣從肚皮的位置扯一根線出來,衛生,生活都是一個困難。所以,導線的位置最好是小孩抓不到又弄不出來的位置。”
方博皺眉:“這太難了,人工心髒做小已經很難,再要将導線的位置區别于傳統人工心髒,這恐怕很難辦到。”
方博的話一出,對面的專家團都紛紛附和。
“人工心髒做小十克已經是突破性進展了,兒童的成長又要怎麼辦?”
宋千予聽着議論聲,翻看項目書看見德康醫療那四個字又合上,她看了看此時的唐鶴唳,此時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桌上的局面,深沉的眉眼下,是松散不羁的模樣。
記憶好似在重疊,可眼前的人卻怎麼都和記憶裡似風一樣的少年無法合上。
他好像沒有變,隻是她忽然不認識了。
宋千予看着唐鶴唳聽着眼前專家的議論,項目書上德康醫療四個字,明明那麼小偏偏在此時又是那麼的顯眼。
她低着頭看着那四個字,忽地知道了那個不願給她手術,卻給她項目的萬主任打的什麼算盤了。
一,她對人工心髒項目有過跟進的經驗。
二,她足夠了解德康醫療背後的唐氏集團。
唐氏集團——以重機械發家。
宋千予見對面的讨論告一段落,鼓起勇氣看着唐鶴唳說道:“我想主任在衆多合作方裡選擇了唐氏集團旗下的德康醫療,是看中了唐氏集團對磁懸浮技術的研究。”
此話一出,會議桌上瞬間安靜了下來,幾人紛紛看向唐鶴唳。
宋千予緊緊攥着手心,試圖平息着心裡的不安。
“宋醫生初次見面就對我們唐氏集團那麼了解了。”唐鶴唳這話帶着令人深究的玩味。
“新聞上都是這麼播報的。”宋千予嘴硬道。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倒吸一口氣,隻歎眼前的醫生年輕,竟然當衆不給唐總面子。
那可是唐鶴唳,如今京北連小孩都知道的人物。
唐鶴唳的面色不變,盯着宋千予的眼神卻帶着愠色。
宋千予低垂着眼睫,避開唐鶴唳的視線。
“我還有事,先走,你們繼續讨論。”
大約是她真的惹惱了唐鶴唳,會議僅僅開始,他便起身離開。
一陣風吹來,屬于唐鶴唳獨有的氣味慢慢消散,還帶着三月的涼意,像是要将她從記憶中再次帶出。
宋千予有些時候覺得自己真的很可笑,明明是自己選擇的離開,卻把自己困在回憶裡徘徊一次又一次。
宋千予處理完工作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停好車走入庭内時,恰逢三月白梅樹玉竹錯落有緻,泛着橙光的路燈将腳下的碎石小路照亮,順着下去,便是一個小池塘,池裡有幾尾錦鯉,為這秀緻的小院平添幾分生氣。
宋千予推開門時便有撲面而來的暖氣,掃去夜裡的寒涼。
“千予回來了,你奶奶今天精神好了一些,一直在等你,好像是有話和你說。”保姆梅姨親切地迎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