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黝黑的腦袋埋進女子的頸側,親昵地蹭着,嘀咕責備道:“阿姊,怎麼現在才來找我。”
少女撞個滿懷,周楠依腳步微微不穩,托盤上熱氣升騰的南瓜粥在碗裡一蕩,險些灑出來。
她寵溺一笑道:“我不來找你,你就不來找我嗎。”
檀稚準備擡起頭來,發間的朱钗卻纏繞住了周楠依的發髻,“啊,阿姊纏住了,别動。”
“小時候你老乖巧安靜了,怎麼反倒越長大越冒失了呢。”
“被阿姊貫的。”檀稚擡手去解了那支朱钗,眉眼彎起一輪小月牙,朝周楠依淺淺一拱鼻子。
“現在還學得油嘴滑舌的,來先把粥喝了,知道你肯定睡到大晌午的,特意熬的南瓜粥。”
周楠依牽着檀稚的手來到涼亭石桌旁,淺笑道。
檀稚身體一愣,笑容凝在嘴角,“阿姊,我對南瓜過敏。”
周楠依突覺手心裡的手格外滾燙,連忙扯開話題道:“我在蜀州遊曆時打聽到你阿父阿母的消息。”
阿父阿母……
多麼遙遠而陌生的詞。
檀稚柳眉一舒,視線輕輕落在院裡桃樹結出的花苞上,唇角勾了勾道:“我不想找他們了。”
“為什麼?小時候不是一直求着阿父尋你的阿父阿母?”
周楠依将那碗南瓜粥往石桌一放,垂眸盯着少女道。
“現在挺好的,日出睡日落繼續睡,快活似神仙,他們當年既要棄我,今日我何必自尋憂愁?”
少女手肘撐在石桌上,手心往臉頰一捧,眨眨眼對上周楠依似有所愁的目光。
南瓜粥升起縷縷熱浪遮蔽了少女眉眼,竟讓周楠依看不透少女眼底神光裡的飄然,真是越來越不懂她了。
周楠依垂下眼眸,望着粥面倒映出的一隻烏鴉停落在枝桠上。
“當下宦官專斷國政,朱孝南不過是個傀儡皇帝,朝中老臣看不慣他們已久,眼下正是樓塌前的平靜,朱孝南死了你便要……”
陪葬皇陵。
“阿姊還是這般深謀遠慮。”那雙黑白分明的雙眸毫無情緒起伏,如常一般含笑望着她。
周楠依擡眸觸碰到那束滿溢真誠而熾熱的目光,對方眼睑下一顆微小紅痣刺痛了她。
一時間有種不敢直視之感。
胸口忽然浮現一股沉怒,宛如脫缰的兇獸四周亂竄,惹得一陣煩躁。
怒其不争不搶,隻因她内疚。
“下午我要出發去京城了,這次一去不知以後是否還能相見……”
“阿姊不回蓬萊了嗎?”檀稚眼底泛起一陣失落。
“回,但不知何時能回。”周楠依道。
檀稚淺淺吸了下鼻子,過了好些許将心底翻湧的失意強行壓下去,調整情緒才緩道:“願阿姊一路平安。”
周楠依擡手輕撫她的秀發,“阿稚應該多與青園裡其他姐姐多走動,别老是把自己困在庭院裡。”
少女身體微不可見地一顫,低垂眼眸搖頭,“不了。”
“昨夜,東廠的人急急忙忙地出了蓬萊,今早侍女發現他們房間都空了,你可知發生了何事?”周楠依突然問道。
文祯明走了?
月夜裡,一陣痙攣扭曲的臉映現上心頭,尋醫去了吧,短時間回不來了。
檀稚緊繃的身心緩緩一輕,“大概是青園太小,容不下内尊大佛吧。”
她起身走近那棵桃樹,手撫上有些濕潤的樹皮,繼續道:“阿姊你可知,六年前種的那株爛桃樹今天是第一次開花,你來得正巧。”
“聽阿父說,你被東廠的人帶走了,他們逼迫你什麼了嗎?”周楠依視線從未觸及那棵樹。
檀稚垂下眼眸道:“煉丹呗。”
一隻繡花鞋踹松散了地上堆積的白雪,然後再踏平。
周楠依靜坐在涼亭昏暗處,微風拂過廣袖上繡着的展翅而飛的白鳳凰。
*
“文大人,你體内的毒已蔓延至肺腑,現在隻是暫時封住穴位将毒壓制住,不能再拖了,要盡早……”
“我自有打算。”文祯明靜靠在床榻上微斂眉眼,強行打斷了醫師的話。
逆光的半邊側臉如山峽深邃而神秘,引人一探究竟。
醫師搖搖頭自知勸不動,手已開始收拾藥箱。
趙甯一拱手道:“知問從京城飛鴿傳書,言,已查到李丞相當年私吞修渠的公款藏在蓬萊梨花院裡一名花魁那裡,那個道貌岸然的家夥,一邊說我們東廠結黨營私,一邊搜刮民脂民膏,都不是好東西。”
文祯明微側着臉望着他不說話,支起修長的食指,撐在太陽穴上輕一擡眉。
趙甯擡眸,隻見線條硬朗的側臉,細長的眼睫傾垂。
一股惡寒無形中攀上心間,才意識到說錯話了,淺淺一抿嘴。
“回京自領杖刑。”文祯明斂回視線,慢道。
“是,知問信中還有一事……”趙甯不着痕迹地往後挪半步才敢道。
文祯明眼角一瞥,“什麼時候,你竟學會了說話隻說一半,這是要讓我猜?再領鞭刑二十。”
趙甯緊繃着身體,頭皮微微發麻。
“知問還查到了陛下與聖巫女煉丹的事,宮裡每月底便會往青園送一顆半成品丹藥,聖巫女然再将上月送來丹藥煉好返還給宮裡……”
一聲嗤笑,近乎是一瞬間文祯明就明白了,一個小姑娘将他們耍得團團轉。
房間内沉靜至極,一扇木窗仿佛将街上嘈雜的紛擾隔絕于世,怎麼也透不進來。
趙甯強忍自己呼吸,怕一眨眼明天不知躺在那塊土裡。
“趙甯,傳信回京,聖巫女鑽研長生之術十年,已修得長生之丹,明日啟程回京城。”
“……”